第165节(1 / 2)

将进酒 唐酒卿 2743 字 13天前

潘蔺跟潘祥杰那一辈的世家子弟不同,他念书做官,把自己当作读书人,带着点傲气,因此和薛大他们合不来。他如今家中骤变,从世家公子跌成了戴罪庶人,又死了爹,在驿站内受尽冷眼,吃的都是残羹冷炙。

薛大跟潘蔺在萧驰野的封侯宴有过口角,他本着探望的心,特地带着珍馐去看潘蔺,想和潘蔺在分别前冰释前嫌。

驿站的杂役引着薛大入内,他看那屋子逼仄,便问杂役:“潘承之就住在这里吗?他是潘氏嫡公子,还是户部侍郎……你们怎的就让他住在这里?”

杂役拿钥匙开门,油滑地说:“潘氏不是给抄了吗?他就是个罪人,朝廷这么安排,小的们哪敢违背?”他推开门,嘱咐道,“大爷也别待太久,传到刑部去也要问责呢!”

薛大干瘦的身躯佝偻着,从门边探头进去,看见潘蔺坐在窗边。这屋内暗得很,各处都漏着雨,地板都给泡潮了。

潘蔺的袍子是潮的,靴子也是潮的。他还穿着在狱里的那一身,面上带着些胡茬,看着憔悴了太多。

薛大提着食盒,跨进门,轻声说:“承之……我来瞧瞧你。”

潘蔺转过眼,看了他半晌,说:“坐吧。”

薛大把食盒搁在桌子上,挨着椅子坐了,打量四下,道:“你好歹也是……我等下出去跟他们讲讲,换个屋子也成。”

潘蔺眼中通红,他落寞地淋着漏进来的雨。

薛大坐立不安,挪动些许,在陷入尴尬前主动道:“我今日来,不是……不是来看你笑话。你要去槐州,那么远,这一别……今后就再也见不着了,我想送送你……”

潘蔺无动于衷。

薛大不知为何,感伤起来。他是嫡出,潘蔺也是嫡出,可嫡出怎么都混到了这个份上?他眼里蓄泪,踌躇良久,才道:“承之,去年的封侯宴……对不住。我听闻你放走了元琢,我……我很是佩服。你有才,是被家里边害苦了,元辅肯免你的死罪,就是惜才,待你到了槐州,还是有再施拳脚的机会……”

可是这话薛修易讲得自己都不信,他们都是依存家门活的人,田税捅出那么大的漏子,潘蔺到了槐州,也是万人唾骂,要给人垫脚的。

潘蔺沉默须臾,说:“平净。”

薛修易字平净,跟薛修卓的延清都是薛老爷子起的,他赶忙“欸”一声作答。

“我当年出任户部侍郎,账本在手上犹豫许久,终究没交给海阁老。我为虎作伥,害苦了八城百姓,死不足惜,没什么可剖白的。阒都风雨经年不歇,如今有了薛延清,”潘蔺看向薛修易,仿佛看着多年前还有机会的自己,“八城的荣光到头了。”

薛大听得一声轰雷,炸得阒都亮了一瞬。他以为潘蔺会给他什么忠告,然而潘蔺最终说:“你走吧。”

薛平净把食盒推向潘蔺,道:“我给你带了些吃的……”他也沉默下去,在这里坐到雨渐渐大了起来,外头的杂役来催了几回。

薛平净起身时袍子也湿了,他对潘蔺作揖告别。潘蔺站起来,端正衣冠,也回了一礼。

薛平净不敢再看,转身而出,在那廊子里,分不清哪里是出路。

潘蔺听着脚步声远,坐回桌前。他始终没碰薛平净带来的食盒,拿起笔,端端正正地写下“陈罪书”。

这份书信不是给朝廷的,而是给潘祥杰的,是他们父子间的话别。潘蔺写得很长,像是不知如何面对父亲。他在搁笔时哭了一场,随后收拾干净自己,合衣躺到破席上,再也没睁开过眼。

第230章 春月

乔天涯仰身陷在藤椅里, 唇间咬着根红线, 手指灵巧地编动。丑时的月光很薄,从他的鼻梁一侧滑过去, 让他垂着的眼眸看起来十分寂寞。

琴搁在桌面上, 盖着绸子, 已经数日不曾碰过了。

姚温玉醒时没有作声,他侧头看着乔天涯。

乔天涯就像是骤雨后停滞在空谷里的寂寥月, 清澄遥远。那肆意的风成为昨夜旧梦, 在他身上留下了残影。姚温玉还留着那日的重彩,却早已明白自己走不到他身边。

这是场无疾而终的春三月。

乔天涯摘掉红线, 把尾梢收得漂亮。他探臂过来摸到了姚温玉的手, 把那编好的红线戴到姚温玉的腕间。

元琢隐在垂帷里, 透过缝隙窥探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他无声地笑起来,可是怔怔地,枕畔就潮湿了。

乔天涯没有掀开垂帷,他们间仅仅靠着手指传递温度, 仿佛这就是最有余的亲昵, 再靠近一点就会消失。

姚温玉始终没有开口, 像是没醒过。

* * *

翌日沈泽川来时,姚温玉已经起身了,他对沈泽川微微倾身,算是行礼。

“昨日病起遽然,耽搁了公务,”姚温玉垂指捡着杂乱无章的棋子, “今日趁着精神尚可,该与府君说完。”

沈泽川落座,道:“你的病才有起色,休息半个月再谈也不打紧。”

“病中闲着也是闲着。”姚温玉沉思少顷,说,“柳州港口实为要务,府君有了这里,就好比在厥西有了可以说话的地方。”

姚温玉和孔岭等人想的事情不同,他看得更远,在如今这水火不容的局势里,比起杀尽大周朝臣,他更愿意替沈泽川收纳贤能。

“府君以为自己缺的是将领,在我看来恰恰相反,”姚温玉把棋子放好,“日后东边三境最不缺的就是悍将,不论是邬子余还是澹台虎,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待到战事平息,有他们驻守边陲,府君东境无忧。府君日后缺的都是能臣干将,成峰虽好,却不肯离开中博;周桂虽忠,却不能担当大任。厥西十三城历经数年,仍然没有落到世家手中,正是因为此地有能臣江青山。”

“薛延清能在朝中掀起波澜,储君只是契机,真正原因在于支持他的实干派。这些人品阶不高,却是决定改革能否推行的关键。他们在厥西为民谋利,想要振作李氏江山,重现永宜中兴。他们是远比都官更有气魄的读书人,也是大周最后的良臣。”

九重天不好上,改朝换代意味着无数读书人要梦断前尘。朝局坏到这个地步,海良宜、薛修卓都没有动过换掉李氏的念头,因为这是堪比弑父的罪行。君臣父子构成伦理纲常,数百年来李氏就是天子,这不仅代表着口中要高喊着皇上万岁,还代表着数代人都在追随一个正统。

沈泽川如果再踏进阒都,“府君”要击败的就是巍峨屹立的正统天子,他要得到上苍赋予的弑君权才能摘掉“乱臣贼子”的帽子,然而这还远远不够,他必须用适合的方式让李氏遗臣心甘情愿地供他驱使,否则即便打下了万里江山也做不到齐惠连曾经说的天下兴盛。

“薛延清肃清八城田税,本是好事,但他做得太急了。阒都现在的税赋重头都在八城田税上,他雷厉风行地革掉了丹城潘氏,如今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继续逼查其余七城,以最快的速度重丈田地;二是缓下速度,给其余七城补交田税的机会。前者要还田于民,可是八城的百姓早已背井离乡远赴中博,他再重录户籍就要耽误今年的耕耘,这样秋后大周三地吃饭问题都要交给厥西和河州来解决。后者田税空亏摊到了八城身上,八城自然要继续摊到百姓身上,苛政猛如虎,如此一来又与先前没有区别。”

“等到厥西疲于征调,十三城的百姓也该吃不饱了。府君若是以柳州港口为契机,建立东西水路,衔接南北马道,河州和中博就能缓解厥西的负担。”

姚温玉说到这里,太阳已经晒到了檐下。他捏着棋子缓了缓,说:“府君杀颜何如,想必是早有打算。”

“河州紧挨着启东,”沈泽川跟着姚温玉下棋子,“此地不纳入囊中,我夜不能眠。”

颜何如想的都是生意,可沈泽川想的却不仅仅是生意。戚竹音在丹城案里跟薛修卓联手,储君是要给她爵位的,那她日后就是大周的侯爵。启东五郡守备军就顶在中博的南方,沈泽川必须掐住启东往西的辎重要线,河州是其中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