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去非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的神色,面上并无多少表情:“话还没说清楚,你们敢走?”
这人忽噗嗤一笑,冷冷道:“这位大人,本朝哪一条律法不许人买奴婢了?就是这位大人家中,难道一个奴婢都没有?”
成去非听得齿冷,只道:“你还不配跟我讲理,说,你们到底是哪一家的?乌衣巷四姓?还是温韦张朱?”
听他一语点尽这江左最有权势的几大世家,这人明显愣怔了一下,再看他神色,不怒自威,语透深寒,脑中早转了几圈寻思着既敢这般直接点名道姓,怕是他身份不同寻常,脸色遂缓了缓:
“小人也是奉主人之命,哪里敢擅做主张,这位大人倘深究,还劳烦您去见我家主人,”说到此,想了一想,接着道,“这两日也不止我家来买奴婢,大人不信,大可连来几日便知小人所言不假。”
末了,底气忽又足起来:“小人正是城南温家的下人。”
言毕犹豫一下,仍要试探:“不知大人姓甚名甚,小人回去也好禀告我家主人。”
一侧中书舍人早听得冷笑不止,这豪门世家的一介家奴都猖狂至此,竟威胁起朝廷命官来了!以往常说前大将军的家奴飞扬跋扈至极,如今大族家奴亦不遑多让!他只当他们这些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才来督查灾情,那最金贵的,自然无须亲临。正想着,只听成去非忽低喝一声:“来人!”
中书舍人忙打了个手势,示意随从上前,成去非随即冷声道:“掌他嘴!”
随从高声应了,上前左右开弓甩了两巴掌过去,直打得此人往后趔趄老远,这人哪里服气,嘴里一股温热血腥翻上来,捂嘴咬牙道:
“大人不肯说就算了,缘何打人?!就是……”
一语未了,那侍从又补了一巴掌给他,狠狠道:“尚书令的名讳岂是你这狗东西能问的!”
这人心里一震,脊背上陡然窜过阵阵惊惧,腿脚早软,也顾不上木了半边的脸,匍匐于地忍痛不住叩头道:“小人瞎眼,竟不认得大公子,小人这是昏了头……”说着扬手就开始抽自己的脸,嘴中因含着血断续说了什么,并不能听太清,眼见把自己扇到支撑不住,成去非朝侍从打了个手势,侍从便上前断喝一声:
“还不快滚!”
那两个挑灯的此刻早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敢过来搀这人,晾在别处的百姓亦看得目瞪口呆,见这买人的几个连滚带爬去了,也不管自己,忍不住跟上前去,那侍从一把拦住了:
“你们不能走!该回哪儿回哪儿!”
为首的汉子一脸激动:“小民能回哪去?家里死得七七八八,庄稼也淹了……”
成去非上前打断了他:“朝廷自然会安顿你们,你们为何不想想,做了人家的奴婢,就没了自己的田,得不偿失。”
大汉登时换做一张苦瓜脸:“大人不知,小民的田都在那低洼处,这水一时半会褪不干净,这一季没法补种,冬天挨不过去,明春的种籽更无着落,”说着忽长叹一声,“即便没这回海灾,小民也不打算种田了!”
成去非不禁追问:“为何?”
这汉子是个直肠子,并不懂在官府前该有些禁忌避讳,索性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好地小民们自然捞不着,全都是薄地,长不了多少庄稼不说,还得完粮纳税,小民不种也罢!倒不如给那世家当荫户去,不要交税,又吃得饱!在哪儿都是一样卖力气!”
粗粝的声音不绝,便是后头中书舍人听罢也沉默不语,只望着成去非。小民无心之语,正触及当下土断大计,成去非此刻才真正明白过来,为何祖皇帝晚年土断不能成功,为何那些搜括出的人口,很快又重新寻求世家庇佑,再度成为荫户,而不肯自己经营田地。
那汉子说罢,其余人等纷纷跟着附和几句,侍从见成去非神情不定,忙喝止了百姓,随即往四下里驱散了。中书舍人见状便上前道:“尚书令在台阁操劳一天,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成去非四下看了看,仍有人在奋力除着积水,吆五喝六的声音不时传送过来,头顶并无星斗,笔直的长街揉进夜色,风比起前些日来又冷厉了许多,灰蒙蒙的石头城上空被乱叶分割成许多破碎的片屑,正如此时立在苍穹之下他自己的心思,阴郁而又零乱。
偶有小民抬首用猎奇的目光瞥一眼这几位平日罕能见着的大人们,成去非同他们对视一瞬,很快上马,一路疾驰回府,到了家门口,小厮过来牵马,福伯已走上前来,关切问道:
“大公子饿了吧?老奴让人这就送饭去。”
这一句成去非不知听了多少回,此刻心底却说不出的怅然,他无论何时回到府邸,皆有人嘘寒问暖,伺候周到,那石头城的百姓呢?饥乎?寒乎?这样的问题自然是不需要回答的。
等到饭食备好,他寻出早前史青回的那封书函佐餐,正边吃边思索着,外头忽有叩门声,得了他的应允,四儿便小心翼翼来到跟前,见他正用饭,心底有些犹疑,成去非侧眸问道:
“是姑娘有事?”
四儿忙连连点头:“姑娘自昨夜起,就发了高烧,杳娘请大夫来看,药也服了,可烧却不退,还请大公子再定主意。”
成去非只得搁筷起身,知道她这是给自己暖身子暖出病来了,一壁往外走,一壁问四儿:“杳娘不知去请家中相熟的御医么?”
第136章
“请过了,”四儿一脸愁云, “姑娘似乎很怕苦, 勉强喝下去, 倒得又吐了大半。”
这便无好法了,成去非稍觉棘手,刚出了园子,就见赵器匆匆而来:“吴公子来了,是领听事还是书房?”
虽清楚大公子见近人向来多在书房, 可照例还要问上一句, 成去非思量了一下,冲赵器点头, 赵器便知和往日一样, 折身去请了。
“我晚会过去,让杳娘请大夫再来一趟,姑娘身边不能离人,你小心伺候。”他简单交代两句,转身回书房去了。
吴冷西仍着私服骑驴而来,北仓的案子后续实在出乎他意料, 本以为牵扯到韦少连便已是惊天的事, 禁军身份敏感, 私自盗粮,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不料中领军忽自己找上门来,他和郑重才知事情牵扯太深, 此案以民女开场,禁军首领收场,到底该如何了局呢?
“师哥,我这次来,要告诉您的是,”吴冷西并不打算久留,只站着说话,“成将军他知道我会来找您,所以让我告诉您,这个案子,他愿意担下来,但能担到哪一步,他说了算。”
几案上是成去非未用完的饭菜,吴冷西见他吃的还是那样少,眼里不禁闪烁了一下,面上多少有些黯然:“老师倘在,还能劝得师哥两句,我们说怕是不顶用的。”
成去非本全神等着他往下说,半路忽岔开了话,且又是提及恩师,遂淡淡道:“老师倘在,不会劝我。”
说着捡了块鱼递进了嘴里,吴冷西见状摇首:“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师哥不该这么熬,师哥到底也是血肉之躯,老师在,也会劝您爱惜身子的。”
成去非咀嚼了几口,才点头笑道:“你一个文弱书生,也好意思来教导我?说正事吧!”
就知道多说也无益,吴冷西只得拾起方才的话题:
“卷宗我不便带出,成将军的供词里所述,不过是因去年捐粮而致家中亏损,遂利用职权之便有了盗粮一事,这个罪,将军愿领,其他则不肯说,将军的意思是您该明白他的苦心。”
“就这些?”成去非挑眉,“卷宗上你就记的这?”
吴冷西微微欠身:“将军还说了一句,窥窃神器,包藏祸心,这样的口实,尚书令担不起,成家也担不起,请大人细思量。”
话虽出口,吴冷西心底仍是不解,却也大略能猜出这批粮自是用在了不能说的地方,见成去非沉默好半日都不曾说话,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