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还舍得醒过来呀!留弟,就是想偷懒,你也不能这么着啊!自己从坡上往下滚,知道的是你怕干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嫌自己命长呢!怎么着,你是想让外人都当咱们这做爸妈的都虐待你怎么着?”
看着立着眉毛瞪眼睛的女人,李留弟半天都没发出声音。
眼前看到的白玉凤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可她脑子里却是浮现出那个一头花白着头发,驼着背满脸堆笑的老太太。
是啊,现在还是1976年,虽然外表看着老一些,但她的养母白玉凤其实才三十八岁。
年轻时候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却都是不到一岁多点就死了,这才抱了李留弟过来养,取了个名字叫留弟,意思是把弟弟留住。
头两年,她对李留弟也还算好,不过那时候李留弟还不记事,这个好也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到底有多好,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印象。
等到李留弟两岁的时候,白玉凤生了个儿子,李家这个高兴,李留弟还记得那个时候李家两口子都围着那个大胖小子转,甚至连她吃没吃饭都没人管。
这样的日子没乐和几天,李家人就发觉新生的儿子有些不大对头,后来去县里看,说是天生的傻子,打这之后,李留弟就成了罪人,说是因为她脚头不好,这才害白玉凤生下了个傻儿子。
上辈子李留弟被这么说多了,还真以为是她天生带了霉运,要不然也不会被亲生爸妈送人,还让养母生了个傻儿子,可现在却是想:和我有什么关系?别人都说是你们老李家那两口子,精大劲了,把聪明劲儿都用光了,才生下了个傻儿子。再不然,就是因为我,也是因为你们都太坏欺负我,老天爷才罚你们生个傻儿子!
因为李留弟一直没有说话,白玉凤掀起眉毛,扭着已经看不出腰肢的肥腰晃过来,直接上手一手指头狠狠戳在李留弟脑袋上。
“看什么看?还看!?你那什么眼神?还说不得碰不得了是吧?!死丫头,我告诉你,这回请大夫又花了我一块多钱,我这辈子是欠你的还是怎么着?供你吃供你穿,末了还得因为你受人家闲话?我告诉你,你这回给我老实点,要是再出这样的妖蛾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嘴唇动了动,李留弟差点就笑了。
什么是颠倒黑白?看看白玉凤就知道了。
这个养母没念过书,比她还不如,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可是不妨碍她玩心眼儿,有时候比那能写会算的还精着呢!
明明,她头上的伤就是李栓柱那个大傻子砸的,可到了白玉凤嘴里,却成了她自己从坡上往下面滚才撞着的了。
这种话说出去谁会信?她李留弟是傻的不成?居然自己往坡底下滚?
可偏偏,白玉凤就是说的这么理直气壮,好像她说的一切都是真事一样。
“妈,还吃不吃饭了?我都饿了!呀,姐,你醒了啊?你吓死我了,怎么就自己突然往下面跳了呢?”
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子,花短袖的小姑娘跳进屋来,趴在炕沿上笑眯眯地看着李留弟。
小姑娘笑得甜,李留弟却像是大冬天里喝了一碗冰渣水一样打心里往外都是冰的。
第二章 家人
生下傻儿子李栓柱后过了两年,白玉凤又生了个小闺女,取名叫李玉华,这回这个闺女又精得大劲了。现在才八岁的小丫头,能言善道,能拐会骗,一张小嘴哄死人不偿命,一肚子鬼主意还总是使阴的。
李留弟这回被大傻子砸破脑袋,倒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李玉华。
到底是为着什么才和李玉华起了争执,李留弟记不大清楚了。反正在她的记忆里,从李玉华懂事,她就一直被这个小丫头阴。
在她的记忆里,这个养父母家的女儿就是个恶魔一样的恐怖丫头,比起性格暴戾,十几岁还要人擦口水、擤鼻涕,话都说不大清楚,只知道挥拳头的李栓柱,这个会耍阴招坑人,当着别人面还是一脸笑模样扮乖巧的李玉华更可怕。
“别理她,瞧她那死出儿,看着就一肚子火气……”白玉凤一拉闺女,又喊儿子:“咱们出去吃饭,她爱装死就让她躺着装死。”
听到门被甩上,李留弟喘着粗气倒在炕上。
抹了抹头上的汗,她长出了口气,终于有了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摸摸心口,跳得那么有力,虽然头痛欲裂,身子发虚,可是她仍能感觉到现在这具身体是健康的、这颗心是年轻的。
眼眶发热,她转过头去,眼神仍是迷蒙的,可是当她看清这屋子的摆设时,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农家东北民居,和以后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装修得豪华的房子不同,这是一间根本没有任何装饰的房子。
没有吊棚,抬头直接就能看到黑乎乎的大梁,房子是半砖瓦的,一半砖一半土坯,上面的房顶,还是茅草搭的。
地上铺着的是红砖地,不是用水泥粘的,就是摆在地面上,砖缝里还能看到泥,一脚踩上,砖块还活动,可这样的地面,在农村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墙是抹的白灰,年头久了,脏得看不出白了,尤其是下半截还有数不清的黑脚印,都是傻子拿脚踹的。
一进门正对的墙边,是一张旧五斗柜,连同旁边的桌子,是一套的,红木色,上面还有不少刀劈斩砍的痕迹,听说是当年分田地时李家的老爷子从老地主家拉回来的,这套家具里还有大衣柜、炕琴,是分给了李家的老大,李保柱作为二儿子,只分到了这两样。
桌上,两个掉碴儿的旧搪瓷缸,一个上面还印着“胜利农场秋收大作战顺利结束”的字样。
五斗柜上方,贴着的是一张伟人像,大红的背景,伟人挥手的姿态熟悉而又陌生,在五斗柜上,是白瓷的伟人雕像,这年头家家户户都有,可再过些年,就很少见了。
李留弟现在躺着的这张炕,挨着的就是一排窗户。
东北人,冬天猫冬时大半就是在炕上消磨时间了,这炕挨着窗的就在大多数,也省了电费。
在炕梢是一只带着花玻璃的炕琴,炕沿挂着一只同款的炕桌,没有下面的桌子年头多,可也旧了,炕琴下面的花玻璃都只剩下两块了,上面绘的牡丹畔猫戏蝴蝶图已经有些模糊。
平常,李留弟都是睡在李家人脚底下的,有时候半夜睡着睡着就不知是被谁的脚踹醒了。
记忆里唯一一次,被喊上来睡,是那年冬天她亲生爸妈家的大姐来看她,白玉凤铺好了被让她睡上面来,可她拗着还是睡在了脚底下。
那会儿,她想我就让我姐看看你们平时是怎么对我的,可现在想想,有什么意思?什么都没改变——哪怕是亲生父母那边知道她过得不好,也从来没有想把她接回去的意思。
眨眨眼,李留弟只觉得眼睛酸酸的,却没有流泪,只是用手捂住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她的耳边喘气,有香喷喷的鸡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