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七章 一代天骄(下)(1 / 2)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3485 字 15天前

成陵的主体建筑,是三座蒙古包式的白色大殿,其中间一座殿顶有塔尖似的阁楼,里面供奉着黄金家族的圣物和典籍,严禁任何人进入,但根据那‘成吉思汗’所言,那里竟然藏着刺客。

对于这位突兀降临的‘成吉思汗’,蒙古人大多是相信的,因为今天本就是祭奠他老人家的日子的,而那位明朝大官,在被附身之前,曾经虔诚的上香祷告……蒙古人素来信奉萨满教,而萨满教就是专门用请神附体……类似于汉人的扶鸾起乩、三太子附体之类的方法,来由萨满传递神灵的旨意,所以大部分人一看这种情况,第一反应就是这位汉人大官被暂时附体了。

而且不这样的话,这汉人大官怎么突然会说俺们蒙古话了?更重要的是,在接下来的搜查中,真的从那个守卫森严的阁楼上,抓到了两名刺客,其中一个服毒自尽,另一个还没来得及,就被打掉了满口牙……如果不是圣祖显灵,又如何解释他的未卜先知呢?

当然,不少蒙古王公,其实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但他们拿不出证据,就没法说是假的……对沈默来说,这就达到目的了。因为他之所以费力巴巴演这场戏,一是要减弱蒙古平民的敌对情绪,二是给那些蒙古王公一个内附的理由,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即使是草原游牧,做事情也要讲个理字的,你得给他这个‘理直’,他内附起来才能气壮。

骚乱很快平息,沈默也清醒过来,看着周围满是关切的目光,他揉了揉额头,一脸茫然道:“我这是怎么了?”说的是汉话,声音也与宣读祭文时无异,和方才判若两人,更没有方才那股子舍我其谁的霸气。

“大人方才说蒙语了……”诺颜达拉小声道。

“蒙语?”沈默惊奇道:“本官什么时候学会说蒙语了?”他那一脸的错愕,实在是无懈可击,让那些原本不大信的人,也信了几分。

“别围着我了,”沈默强撑着站起身,面色苍白道:“不要耽误了祭典……”

“是……”诺颜达拉恭敬应道。

闹出这些事端之后,祭典并没有草草结束,因为祭奠圣祖的典礼上,发生了‘圣祖显灵’这种大喜事,不管你愿不愿意,都需要大肆庆祝一番。何况绝大多数蒙古人,都对此深信不疑……于是,祭典继续进行,还将宰杀牲羊、奉上整羊的贡献,然后分享胙肉,夜间还要举行持续的仪式,但沈默因为身体不适,便提早下山,到陵旁的军营休息去了。

一干文武大臣自然也跟着下了山,回到中军大帐中,沈默于后帐简单梳洗一番,换上便装出来,见只有郑洛等在那里。

“元敬他们呢?”沈默望着自己的心腹同窗道。

“我把他们支开了,”郑洛面带忧色道。

“怎么愁眉苦脸的?”沈默坐上交椅道。

“今日之事,大人用心良苦,只是传开之后,”郑洛忧虑道:“怕是要引来不少物议的。”

“呵呵,”沈默却不以为意,笑笑道:“不遭人妒是庸才,管他作甚。”

“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沈江南。”郑洛摇头道:“我还不知道你?”

“人是会变的。”沈默淡淡笑道。

“那这样的话,我还是赶紧请辞吧,”郑洛见他不肯说实话,赌气道:“免得被你牵连,耽误了我的前程。”

“别别,我道歉。”沈默赶紧起身抱歉道:“有什么话你尽管问,这下总成了吧。”

“江南,不是我无事生非,”郑洛叹口气道:“今日你在祭台上,先行三拜大礼,又假扮铁木真那厮,这不是给那些搅屎棍子泼污你的机会吗?”

“范溪,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前朝皇帝这种大事,你以为我敢擅作主张?”沈默苦笑一声道:“看来我把你们保护的太好了,不知道朝廷里已经吵成一锅粥了。”便将此事原委细细道来。

首先,国朝对待蒙元的态度上,是经过几次转折的。但无论如何,是承认其作为正统王朝的地位的。因为如果不奉元为正统,那么汉人的法统还应该在在赵宋那里,朱元璋打下的天下,就得给姓赵的坐。这是朱皇帝如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所以方一定鼎,朱元璋便赶紧命人修《元史》,目的就是为了说明他是受命于天,元气数当尽,明朝当兴的。

之后朱元璋更是以前朝礼节对待蒙元。大明洪武三年,北元君主妥欢帖木儿病死于应昌,朱元璋遣使持节祭祀,行君臣大礼,并以元主‘不战而奔克知天命’谥曰顺帝。并宣告元朝国祚就此终结。

后来在南京修建历代帝王庙时,供奉从三皇五帝、各代开国皇帝,直到元世祖忽必烈,这就是完全承认元朝的正统地位。之所以这样做,一是因为礼制、法统,元朝统治天下百年,不可能没有个交代;二是因为元朝在百年间,已经赢得汉族地主阶级及其知识分子的效忠,张旭自书‘身在江南,心思塞北’,很能代表一些遗老的心理。作为一代伟大的政治家,朱元璋精明过人,他清楚这种局面,所以大大方方地承认元朝,承认元世祖、元顺帝,并宣告‘元朝气数已尽’,以收人心机括。

虽然之后,明朝一刻也没放松对蒙古势力的绞杀,但历代皇帝对前元的态度没有改变……这是因为作为一个朝代,元朝已经灭亡,你如何尊崇它,尊崇它的皇帝,在法理上,都与那些残余势力无关。相反,还会给他们扣上个破坏国家统一的罪名,加以讨伐。

事实上,成祖皇帝后来征伐大漠,基本都是用的这个名义。

但在‘土木堡之变’后,明朝对前元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国力上的衰落,军事上的接连失败,使明朝君臣的神经,变得特别敏感脆弱。其极致便是世宗肃皇帝,于嘉靖九年,在北京兴建‘历代帝王庙’,但是撤消了元世祖忽必烈的神位。

也正是在嘉靖年间,明朝的对蒙政策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在嘉靖之前,本朝允许指定的几个蒙古族首领定期朝贡的政策,由此而形成本朝的朝贡体制。

朝贡体系的作用在于,首先蒙古族的朝贡,是以政治上的臣服为前提,即各部要接受明廷的册封,这是在成祖永乐年间确定的。接受了册封,就是接受了明朝的统治,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其次,朝廷会厚待来贡使节,朝贡使臣一入境,其衣食住行几乎全由朝廷包管了,并有丰厚的赏赐、给赐、回赐物品,绝对的薄来厚往。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会允许‘其朝贡领赏之后,许于会同馆开市三日或五日’。这种互市交易对于蒙古族和其他少数民族来说,是很具有吸引力的,他们在开市期间既可以出售自己所携带的马匹、皮毛等畜牧业产品,也可以将进贡所得的物品出卖,以换取他们部落急需的生活必需品。

这套朝贡体制的背后,是从成祖年间开始,对边疆少数民族的羁縻统治,这是在无力对其进行直接统治的情势下,使其接受中央王朝统治的最佳办法。在武宗正德以前的几个朝代,这套体制的运行基本上都比较顺利……哪怕是‘土木堡之变’后,瓦剌强盛一时,这种朝贡关系也并未受到影响,鞑靼部也是如此。

但是,随着明朝的国力衰弱,日渐强盛的蒙古各部,虽然一直保持着朝贡,另一方面却不断侵掠边地,不再像原先那样守规矩。之后到了弘治年间,达延汗统一了蒙古各部,势力强盛一时,冰冻则西入河套,河开则东过大同,或间来朝贡,或时有侵犯,未敢大肆猖獗。但明朝自身已经陷入了财政危机,无法满足其要求,弘治九年,达延汗以赏薄生怨,频来侵掠,大获而归。

蒙古人这次侵略,不仅尝到了甜头,而且也试出了明朝纸糊的边防,便开始频繁入掠,给大明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和灾难,此等情况下,朝贡自然断绝。

起初的抢劫自然是收获大大的,但明朝百姓不可能老等着他们来抢,官兵就算打不过蒙古人,难道还不会修城堡吗?于是在边地军民齐心协力之下,一座座防御完备的堡垒拔地而起,一旦听闻警讯,便立即撤到堡中。富家大户更是常年在堡中居住,保护财产的安全。

蒙古人不擅攻城,但哪怕是丈许高的堡垒,都能让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还无功而返。于是一次次的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很难像原先那样获取足够的财物了。只能尝试更深入明境,但那样损失也会激增,甚至有来无回,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