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乃明一边听着,一边问身边的施天羽:“每月总督府交给卿院的月初报告有多长?”
“几万字吧,或许,”施天羽显得不是很确定:“以前旁观的时候看每人要发十几页、几十页纸,反正卿院一般要看上好几天。”
辛辛苦苦又解释了半天的李奉教停住话语声后,议长阻止了下一个要提问的大夫,手臂重新指向卿院大厅的另一旁,让那里的大夫提问,同时还安抚了那个想提问的大夫一句:“今天才刚开始,有的是时间,让李总督喘口气吧。”
“请问李总督,”又是一个工党的大夫起来问问题:“这个月广东的人口普查工作进展如何?”
“本月的进展十分可喜……”黄乃明看见李奉教把面冲着旁听席上的记者们,又开始大肆宣扬总督府是如何兢业和有效率。
一口气回答了三个友善的问题后,李奉教知道宣传政绩告一段落,他深吸一口气,抖擞精神再次望向那些对他满脸不屑的大夫们。坐在李奉教背后的议长看到李奉教绷直了后背,做好了战斗准备后冲着一个举手的大夫点点头,那个人立刻站起身大声问道:
“这个月一日,李总督发表报告说上个月拨款给公共卫生司十万两白银,但实际上只有一万两……”
那个大夫才开了一个头,黄乃明就小声跟着复述起来,他开始奇怪为什么卿院对这个错误如此的乐此不疲。
“李总督说这是一个意外,但是我很怀疑,以后还会不会发生类似问题,李总督声称有详细的纠错规章,但是为什么这样严密的规章还会让错误出现呢?是不是总督府的人缺乏工作能力,总督选用的全是不能胜任工作的人?”
李奉教又开始勤勤恳恳地继续辩解。
等听到下一个人还在纠缠这件事时,黄乃明终于忍不住了,凑到施天羽耳边疑惑地说道:“为什么他们总问这个一个问题?难道要问一天么?”
“估计是会问一天的,”施天羽告诉黄乃明他们再听一会儿就可以走了,等这个事情问不出什么新意后,工党的反对派们就会开始重复他们已经问过的话,或许有一些细微的修改,但是大同小异,总之就是往责任心、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这些方面上凑:“李总督是工党的人,他执政对工党竞选有极大的好处,如果百姓喜欢他的话,那么将来在卿院竞选的时候工党也会占很大的便宜。其他小党也就算了,这东林党和国民党的大夫们,估计每天钻在被窝里的时候都在琢磨如何把李总督轰下去。”
“我不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和李总督对着干,我是在奇怪他们为什么翻来覆去就问这一个问题,难道没有其他问题好问么?”
“最开始咨询日的时候,总督府总是被卿院攻击得体无完肤,不过几年下来总督府越来越小心、仔细了,毛病就没那么容易抓了。不过再怎么样,每个月都会犯错,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月总督府一个错都不犯。”施天羽的话黄乃明觉得很正常,以一省之大、公务之众多,一个月内是不可能不出工作失误的,前者给他继续解释下去:“一度卿院的反对派还是提各种各样的毛病,但是后来发现这样效果不好。”
施天羽向黄乃明指了指周围忙着笔录的记者们,他们来自许多家报社,其他三省的大报有的也会派记者来:“这里面有的是倾向工党的,有的是反对工党的,如果你问了很多个问题,那么支持工党的报纸就会挑最不起眼、最可以被选民原谅的问题来报道。”
“这是怎么回事?”黄乃明一时有点没有转过弯来。
“大部分百姓看今天的报纸就是想看官府又做了什么糊涂事,所以所有的报纸都会报道反对派的问题,假如你是一家报纸,还是总督的支持者,当然就想替总督遮掩一番。但如果不提反对派的问题,百姓看不到想看的,你的报纸就没人买了,总督府总不能付你钱吧?那不成封口费了?再说总督府也拿不出这钱。以前问许多问题的时候,支持总督的报纸就会挑最无关痛痒的反对派问题来说,就是中立的报纸,版面有限也随意挑几个不会都提。”施天羽说很快反对派就总结出经验,咨询日前就先聚在一起商量,商量出一个这个月最让总督府难堪的问题,然后所有的反对派大夫都围绕着这个最能给总督府添堵的问题问,也能保证所有的报纸也都报道出这个月总督府犯下的最大的错。
“这次还算是好的呢,上次广东总督府对广州新报的记者说,说什么在李总督特别关怀民生农业,在他和总督府同僚的积极努力下,粤省的稻米亩产有望超过八百斤。”两个人离开广东卿院后,施天羽讲在那次新闻发言后的咨询日里,卿院的大夫都快把房顶掀了:“先是质问李总督是不是想做征农民的税,是不是想压低粮价。李总督则先说他手下讲的是不是全省每个角落,然后说这不是普遍现象、最后说普遍不是这个现象,而是他听说有些个别地区大概、也许、可能产量能提高。”
“他承认错误才算完?”黄乃明知道这个数字多半还是有吹嘘成份,不过他倒不是觉得这有什么太不多的地方。
“哪能?”如果放在以前崇祯朝期间,无论是施天羽还是其他南明官民,都不会觉得偶尔吹两句是什么特别的大事,但这短短几年,南方百姓的脾气就被迅速养了起来,越来越不好伺候了。黄乃明在北方呆的时间太长,和施天羽还不太一样,只听他说道:“大夫们继续追问到底是什么地方,他听谁说的,甚至都有人提议要让对李总督说这话的人上卿院接受质问。”
“就为了这么一句话么?”黄乃明又一次觉得广东卿院有点小题大做。
“上次广东选总督,呼声最高的东林党和国民党互相拆台,拼尽全力把对方的竞选人都成功地骂臭了,最后被李总督捡了便宜,本来就恨透了他。现在李总督想往自己脸上贴金、扩大工党的影响,他们岂能容忍,不但要把金箔撕掉,连同总督府的面皮都要一起扯下来。”施天羽直接引用了一些国民党为自己为什么不放过李总督做的解释,大意就是说如果不防微杜渐,不迎头痛击总督府每一次吹牛的企图,他们的胆子就会变得越来越大,早晚会浮夸成风:“东林党也说无论官府做了什么错,最倒霉的还是百姓,总督府的官员可能会被骂一顿、被轰走,李总督也可能会卷铺盖走人,但是官员只要不犯罪,这惩罚对他们也就是到头了,而他们犯的错可能会让百姓出人命的。东林党说的没错,就像我们行军打仗,将官们出错,是会让士兵丢掉性命的。”
“是啊,”黄乃明也承认这一点:“李总督有人盯着也好,他不会犯大错。”
“后来李总督说他手下只是为了在报纸上鼓舞人心,八百只是个概数,就好比说彭祖长命八百载,就是只其长命而已。”
施天羽兴致勃勃地继续讲道:“结果有大夫反驳说,那皇帝万岁,万也是概数,更多更好听,质问李总督怎么不用?”
“李总督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承认自己又失言了呗,他最后解释说这是为了歌颂圣明陛下监国,国公执政英明,于是全粤粮食丰收。这个理由搬出来后李总督说他感到很委屈,以前祥瑞是真要动用民脂民膏的,但是现在只是说一两句话而已。”
“他说的到也是实话。”
“但毕竟还是承认撒谎了,反对派大造声势,说李总督公然撒谎,存心愚弄选民。”但施天羽说这个效果不是很好,当时广东的百姓还不太适应这种政治景象,对比之前高高在上,令人敬畏不已的巡抚老爷,他们已经开始觉得李总督是个可怜人了:“闹腾了整整一个月啊,下个月又有新的事出来,这桩故事就渐渐淡忘了。”
当时反对派还给李总督编了好些戏段子、评书段子,施天羽还记得其中一个:“有几个扮农民,还有两个扮总督府的官吏……”
一开始的唱词完就是有一个当官的在问百姓:当今圣明陛下监国,尔等过得好不好?
一个农民搭腔道:好!
那官接着唱:爱民如子李总督关怀民生,你家有没有田?
农民说道:有!
施天羽说中间应该还有一些,但是他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一问是:
粮食收的多不多?
农民一起答道:多!一亩有八百斤呢。
施天羽笑道:“两个官吏模样的人听到后就凶相毕露:那你为什么不缴税、不缴粮?你这刁民反对圣明陛下,诽谤太平盛世,忠心耿耿的李总督,须容不得尔等这帮宵小。”
这戏文听说被东林党传播得很广,好多戏班子都跑到地方上去演,搞得是人人皆知。
“本来李总督刚上台的时候,工党都弹冠相庆,说以前只要为民做主,不但可以立生祠,卸任还会有上马碑,李总督只要好好干,这广东以后就是工党的天下了。结果看起来蛮不是这么回事,李总督比以前的官辛苦多了,平心而论,大明这百年来就没出过这么勤恳、有度量、起早贪黑、政绩不坏而且不收钱的巡抚一级高官,但是我看他是休想捞到生祠和上马碑了。”
上次广东省卿院选举,工党虽然有起色,但是也绝非之前预想的能在广东一家独大。
第十九节 人心
顺军路过凤阳的时候,有些旧部就来看望在野的长官。
周洞天见许平家里摆放着很多草药,书柜里还放满了医书,桌面上还摊开着一本,主人刚才急于出门迎接,和客人一起回来后才匆匆将它合拢收好,见状周洞天关心地问道:“大人身体不适吗?”
“我身体好得很,”这些日子来许平闲来无事,每天都舞剑强身,他指着家里这些物什说道:“我想学一学医术,将来或许可以治病救人。”
这些日子许平还请了几过几个先生教授他各种医学理论和草药知识。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周洞天猜许平是觉得征战天下杀人盈野,所以才会考虑学医,当然他也不会点破这一点:“但属下担心将来没有人会请大人去给看诊。”
“我又不打算收诊金。”许平不满地反驳道,周洞天笑而不语,良久后许平也是一声叹息,普通百姓对达官贵人都畏惧很深,而若是因为各种理由有求于许平,那也不会真心让他看诊,不过是一种奉承的方式罢了:“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周兄弟和我初遇的时候,谁能想到我们会封侯拜将,更绝不会想到我们会亲手消灭了我们曾以为要为之而战的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