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不守,皇上要么与城共亡,要么弃城而逃。
作为失都之帝、失国之相,剩下的御营军必然也会伤亡惨重,淮东即便不兴废立,皇上跟陈相也将失去话语权,朝政自然只能由淮东来把持。
当然,淮东要把持朝政,还有些因素要摆平,比如杭湖军的残余兵马,比如岳冷秋,比如淮西董原,比如荆湖胡文穆。
孟义山所部要是在溧阳大败,杭湖军残部就以陈氏为首的海虞军及粟品孝的白淖水军为主,总兵力也就一万五千多人,特别是打桐庐时,粟品孝所部水军减损甚重。
想到这里,陈明辙又说道:“粟品孝那边,淮东也应该派人去联络了吧?”
陈华文点点头,说道:“林缚既然都在你面前说这么重的话,粟品孝那边怕是已有默契了……林缚到萧山已有八天了,不可能一直都处置大军开拔的事情。”
粟品孝原是太湖水寨势力首领,最终太湖水寨势力能形成白淖军并于崇观十一年融入海虞军,陈相支持是一方面,但林缚也功不可没——陈明辙对这里面的情形是一清二楚的。
吴党与白淖军虽然都扎根于吴地,但还是有所区别。
白淖军主要来自于底层,吴党则是吴地乡绅势力的代表,要说对白淖军的影响,也许淮东要更深一些。
除了林缚早年在太湖区域的活动,包括暨阳血战,使得林缚本人在太湖沿岸诸县都有很高的威望外,其后林缚在崇州大搞建设,从太湖沿岸诸县购入大量的物资,主要就是通过集云社以及跟白淖军相关的水寨进行。
粟品孝与白淖水军诸多将领都出身草莽,对朝廷的忠诚,不比士绅。而且这些年来,朝廷跟淮东的表现,也许江宁城里的达官贵人坐井观天,粟品孝及白淖水军的将领,应该清楚得有如自家饮水入肚一般。
陈明辙心想:二叔说粟品孝跟淮东有所默契,怕也只是将情形往轻里考虑。
如今粟品孝率白淖水军残存兵力进入太湖,说是协同孟义山作战,但孟义山奉命西进溧阳之后,粟品孝的水军也还留在太湖里。要是粟品孝已经跟淮东形成默契,淮东又派兵马去接管长兴县的防务,也说意味着太湖实际上已经给淮东控制在手里了。
要说淮东对白淖水军的影响极深,陈家又何尝能摆脱淮东的影响?
江宁这两年多来,要维持数十万军队、成千上万官吏及内廷的供养,不断对平江等府加征重赋。平江虽然富庶,但民众也不堪重负。也不是没有闹出民乱,但跟以往环太湖沿县仅有宁海军一镇不足万余兵马不同,杭湖军最盛时有六万兵力,民乱刚起头都能及时扑灭,所以都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孟义山要是在溧阳给灭,杭湖军也将衰弱到极点,即使淮东没有野心,仅靠杭湖军残余兵力,还有没有能力压制环太湖诸县那即将沸腾的民愤?
早年淮东通过“生丝折米”贸易,就将海虞军的军粮供应绑到淮东的身上。浙北制置使司改编御前杭湖军之后,杭湖军的钱粮由军领司统一支度,才算摆脱淮东的控制。然而战乱仍频,生丝在江淮地区的价格持续下挫,利润高的海外生丝贸易又牢牢的控制在淮东手里,陈家虽然拥有二千余顷桑园,但日子极不好过。
以往一亩桑园的收成,堪抵两亩、三亩粮田,平江也因此能富甲天下。
如今一亩桑园的收成,远比不上一亩粮田,但在一亩桑园上投入的劳力,要比种稻麦为多,而江南米价一个劲的上涨。海虞县愈十万桑农、织工,再加入大量的躲避战难的流民,已经成为一柄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落下的利刃。
这个危机要是求助淮东,好解决得很,一是淮东往海虞等地大量输入粮食,抑制米价,一是淮东提高对海虞等地的生丝及其他织品的收购价格,或者淮东将海外生丝贸易放开一个口子让平江府的生丝、丝绸商参与进去。
宁鲁之争后,与海虞仅隔东江的虞东置县划入淮东治辖,王成服任知县,修堤垦田,虞东粮田从四十余万亩,猛增到上百万亩。仅虞东县增产的粮食拨入平江,就能极大缓解平江府的粮食危机。
平江府是吴党的最重要根基之地,淮东有什么理由替陈家解除危机?
陈明辙心里真是痛苦,当年就应该早下决心毁桑种粮的,也就不会像今天这般被动。
要是将林缚今日在萧山所说的那番话理解为最后通谍,陈家不屈服,淮东很可能会用手段加剧平江府眼下所面临的危机。一旦环太湖沿岸卷起大范围的民乱,而杭湖军无力镇压,也就无法阻止淮东兵马公开进入了。
陈明辙神色痛苦,叫他背叛陈西言,心头是万万不甘。
陈华文叹道:“陈相殚精竭虑,用董原出镇淮西、用岳冷秋出镇江州,本是一盘好棋,奈何陈相的苦心仍给皇上视为心存异志,才造成今日之糟糕局面,又能怨得了谁?”
“我……”陈明辙心里苦不堪言。
“你回嘉兴吧;林缚后天要来杭州,我率一部兵马随同去援江宁,富阳那边就请淮东军协守……”陈华文说道。
陈华文率军随行,也是就表示共进退的意思,但也不会急于表态。若是孟义山在溧阳守住了,抑或岳冷秋先一步进入江宁城,陈氏还是有其他选择的。
陈明辙颓然点头,什么话都不想再说。
第107章太后是棋
从奢家陷徽州、兵锋直指江宁,也就过去十数天的工夫。
当世通讯主要依靠人行马走,十数天的工夫,消息也就堪堪能传到燕京去,江淮大地倒迅速掀起轩然大波,消息传到崇州,商旅及普通民众也是一时呆愣,也是惊慌失措。
所谓覆巢之下没有完卵,民众哪里知道淮东为应对当前的局面早早做好诸多的部署?在大多数人的心里,江宁若毁,帝室崩亡,即使淮东兵马再强盛,也独木难支,又怎能不恐慌?
崇州留后秦承祖根据林缚签发的令函,直接将早先就调到崇州附近部署的九千工辎营军进入崇州,宿卫崇州的步军司津海军第一旅及靖海第三水营第五旅,将原卫戍崇州的六千兵马扩编到一万五千人——除了对崇州新城、旧城等要冲之地加强戒严外,也加强进出淮东商旅的管禁。
虽说无益于消除普通民众的恐慌情绪,但至少也将崇州及周围的局面,牢牢的掌控起来。
崇州旧城里也是人心惶惶,左贵堂跨步刚进王府大门,苗硕就从里间迎过来,张口问道:“可有什么新消息传来?”
“茶楼里都说孟义山率杭湖军在溧阳给奢家围了水泄不通,有说孟义山已经投了叛军;杭湖那边是连日大雪,将淮东兵马拦在萧山,又说淮东兵马已经北上,在长兴跟奢家打上了;董原那边倒没有什么动静,或许有什么动静也没能传过来。岳冷秋率江州军说是早出来了,只是走到哪里,各种说法都有,就是离江宁都远。又说奢飞熊在豫章出兵打江州,岳冷秋又率兵退回去了。北面的胡人也蠢蠢欲动,一波波的骑兵正在打涡阳,又说陈芝虎率兵在打河中府——总之乱糟糟一团,茶楼里说什么的都是,也不知道该信谁?”左贵堂说道,“要真想知道什么消息,太后派个人直接去军司衙门去问话,想来淮东军司也不会搪塞不说……苗大人,你说太后心里到底是什么打算?”
“太后怎么想,我们做奴才的,怎么能瞎猜?”苗硕说道,“不多说了,太后跟王爷在里面等着听候消息呢!”
左贵堂还想说什么,看到长史高强从走廊拐角露出头来,便闭口不再说什么,跟着苗硕往里走。
自从林缚上回来访后,王府内外的防卫全部由淮东军司接手,王府里的大小事务实际上都由秦承祖直接掌握,高强这个长史自然就成了摆饰,左贵堂、苗硕等人虽说处境不见得变好,但也不用再看高强的脸色。
高强看着左贵堂、苗硕避着他走,心里不是滋味,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跟过去。
走到东厢院月门前,左贵堂回头看向高强,问道:“高大人有什么事情要启禀太后的?”
“高强也在外面?”梁太后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说道,“一起进来吧!”
左贵堂才不吭声,任高强随他们走进东厢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