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沐阳之后,敖沧海便率长山步营走陆路回崇州去了,林缚率靖海第一水营护送宁王官佐及王府卫营一行四千余人走水路抵达江宁就藩。
这一路上,林缚独坐一船,闭舱不出,除赵青山等麾下诸将,外人一概不见,刘直也不见,彼此相安无事抵达江宁。
岳冷秋统兵在豫中与流民军作战,江宁众臣以程余谦为首,几乎全体出动到朝天荡北驿来迎宁王。
顾悟尘也是以守孝为名,拒绝来迎。
将宁王府一干人等丢在北岸,林缚便辞行回崇州去,乘小舟在狱口停泊,与顾悟尘相见,唏嘘之余也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汤浩信也有遗书留给顾悟尘,当前的局势以及他们能做的事情,之前都讨论充分,汤浩信留下血书便是希望他们不要以小怨而害大义。
宁王就藩江宁后,江宁将成东南诸郡真正意义上的政治中心,但是在宁王未登基,元鉴武本人更多只是代表一个象征性的符号,权柄几乎就掌握在张希同、张晏、刘直等人手里,东阳一系的势力依旧在给这些人努力的边缘化。
无论是帝党还是后党,抑或楚党、西秦党或梁、曹等军勋贵戚,日后宁王若在江宁登基,地方势力里有两大势力是各方势力都不容忽视的,一是吴党,一是东阳系。
吴党还好,以地方官绅、清流士子为主,总是愿为官家所用,但在别人眼里,东阳一系就要危险得多。无论是江东左军、东阳乡勇,都在强势扩张中,而东南局势糜烂到当前的地方,又不得不安排顾悟尘做“江防大臣”。
若以江宁为帝都,东阳系的势力潜力实际要比当前的楚党、西秦党要大得多。崇观皇帝也是一朝给蛇咬,十年怕井绳。曹家割据西北或奢家割据东南,都不能动摇元氏的统治,但是他害怕在日后的帝都边上出一个奢家、一个曹家,为此甚至不惜起用梁习去山东顶替汤浩信。
汤浩信给林缚所留遗书里也写到“帝好权术以御臣下,出镇山东者,唯郑国公梁习尔”。
第11章 求死之道
相比较宁王南下就藩的慢腾腾,梁习出镇山东的动静却如烈火燎原。
崇观十一年正月初八,林缚自江宁返崇州,郑国公梁习改封鲁国公的恩旨便已诏告天下。在恩旨诏告天下之前,鲁国公梁习、长乡侯梁成冲父子就从沁阳募得精兵万余,西击占据临清的天袄叛军。
天袄流民军在临清兵力高达四万余人,守将依仗兵多在城下列阵迎战,一战便溃,梁习父子趁溃夺城。是役杀俘叛军逾两万余人,进窥济南、平原,使济南、平原两地天袄叛军惶惶难安。
灌云伯、沁阳将军梁成翼率精兵六千从沁阳出,北击温县,叛将杨全所部流军民被迫退出黄河以北。
有陈塘驿之败,取代靖北侯苏护镇守燕北辽地近十年的梁习、梁成冲、梁成翼父子被迫交出边军大权返回沁阳。
有拥二帝登位之功的梁家父子,除了次子梁成翼担任沁阳将军外,所辖兵马不过十营六千人,梁习、梁成冲这两个梁家核心人物则三四年都隐逸不出,便是万寿宫的梁太后这几年也极少见外臣,给世人造成一个错觉:庆裕帝以来,当朝最得宠的权宦之族梁氏算是彻底蓑落了。
百足之虫虽死不僵,何况梁氏只是蛰伏不出?梁氏此次出山,颇有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气慨。
汤浩信求死之时看得极准:北方局势糜烂如此,李卓备防东虏也有勉强,岳冷秋还不足以平息流民大乱,崇观帝被迫向万寿宫低头……无论是梁氏抑或皇帝都不放心津海粮道完全掌握在汤顾一系手里,东南漕粮津海粮道转输燕京,山东衔接燕南与江东,是最核心一环,当前取汤浩信而代之者,也只有梁家西进山东,与登州舟师合力,还能勉强保津海粮道不断,以死相逼与册立宁王不过都是皇帝与万寿宫的交易罢了。
汤浩信绝食死于任上也不肯称病告退,死得如此刚烈,大概也是皇帝与梁氏万万所料想不到。
与鲁国公梁习出镇山东同时诏告天下还有就是对汤浩信极尽哀荣的追封,追赠汤浩信正一品太师,追封秦国公,谥文忠。
大越开国两百年余来,文臣死而得谥文忠者,不过十余人,皆为帝师,在世人看来,汤浩信之死也是极致哀荣。
由于汤浩信两子皆不贤,袭爵赏无官封,擢汤浩信之婿顾悟尘为资政大夫,列正二品;擢其孙顾嗣元为朝议郎,列正六品;擢孙婿林缚为中大夫,从四品,赐紫袍、金鱼袋,除此之外,陈/元亮、张晋贤、杜觉辅等汤顾系的官员皆有封赏。
在世人看来,汤浩信一死,倒是让汤顾一系鸡犬升天,有借死人升官发财之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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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嗣元护送汤浩信归乡安葬,林缚在崇州、在紫琅山南麓为汤浩信立衣冠冢以为纪念。
顾悟尘夫妇流军塞外,顾君薰与其兄皆由汤浩信扶养成人,汤浩信之死,对顾君薰的打击尤其的大。
林缚起初以为还嫌汤浩信权谋心太重,但是汤浩信一死,便给他这样的文士儒士所坚持不移的气节所动。
人皆求生、人皆贪私,这样的求死气节,千年之后,谁人能懂?
封赏宣旨特使初十便到崇州,林缚不得不接旨,接旨后便派船送特使去江宁,没有挽留之意。
东衙接旨后,林缚遣开随扈,手里拿着云纹金丝的圣旨,孤自登山,将自己关在汤浩信衣冠冢前的守墓茅舍里静思,去思考一些他看不透、想不透的事情。
这山间的气氛也压抑得很,宋佳在崖台上看到林缚走进守墓庐舍半天不出,便走了过去。
守墓庐舍里仅置一香案,林缚坐在蒲团上,对世人说尊崇无比的云纹金丝的圣旨给林缚随手丢在砖地上,宋佳走过去,将圣旨从地上捡起来,将泥灰掸去,轻语道:“这么乱丢,给别人看到,总是不好。”
林缚拿出一只蒲团,要宋佳坐下,陪一陪自己。
宋佳在香案前上了一炷香,也不顾什么仪态,陪林缚坐下,叹道:“立宁王、起用梁氏,对朝廷来说都是饮鸩止渴之策,汤公以死明志、以死相谏,然而在皇上眼里,或者在那些不明白汤公心志的人眼里,汤公是以死相挟……”
“你知我在这世,最佩服两人是谁?”林缚问道。
“这有何难猜?”宋佳将袖子攘起,露出皓白雪腕,“成全你独领一军北上者,非顾悟尘,是李卓李兵部。我之前也的确想不到,李卓进江宁之前,就与你见过一面,便如此器重于你——不得不说,识人的本事,李卓要强过文庄公……”
“……”林缚微讶的看了宋佳眼,他与李卓之间的默契,世人还真没有几人能看透,没想到她能看透。李卓能如此重视自己,除了在河口的面谈外,高宗庭是个重要的因素,李卓在进江宁之前,高宗庭长时间都在江宁附近替他观察形势。
与董原同出仙霞县的高宗庭实际是不弱于五虎的存在,只是他一直都隐身幕后,又不求功名,声名不比五虎彰显罢了。
“……”宋佳却是不管林缚的讶异,继续说道,“你为西河会怒而领兵进逼山东,汤公以名节押上与你同行。你也就罢了,汤公一世清名,事败便是乱臣贼子,你却以为他是拿权谋压你。汤公今日为名节而死,所以对你触动犹大。汤公求死前,诸事都有安排,虽不尽善,但对顾悟尘只留遗书,对你却留血书,还不是将你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透彻?汤公求死是对元家朝廷的尽忠,留血书给你,却不一定是要你对元家尽忠……也可以说是,汤公求死是为你而死。你若轻动,便是辜负了汤公;汤公不想你此时就拿津海粮道要挟朝廷。”
林缚眼睛看着宋佳,暗道他若是一怒之下断然从剡城率军回崇州,实际上也会将自己逼到没有退路可走的角落里,无论反或不反,叛或不叛,皆是不臣,只是他此时还没有割据崇州以自立的资本啊。
林缚看着宋佳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