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侧了侧头,对着马成低声说了一句,马成鬼精灵的一个人,眼珠子转了转,怜悯地看了赵瑜年一眼,转身跑去准备了。
赵瑜年被马成看得忐忑,强笑着开口道:“既然是小臣敬皇上,还是小臣来准备吧。”
姜佑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不必,你又不是奴才,这些粗笨活不消你做。”
赵瑜年碰了个钉子,只好心里忐忑地站在原处,那边马成已经另取了一壶酒过来,他睃眼一看,发现竟是个海水游龙纹样的转心壶,背后冒出涔涔冷汗来。
转心壶在宫里大名鼎鼎,壶中可纳两种酒水,按下壶上的机关便能在两种酒水中随意变化,发明它的能工巧匠本来是为了给贵人助兴,后来被君主研究出一种旁的用处——鸩杀。壶里搁置着有毒无毒两种酒液,按下机关,赐给心怀不轨的臣下喝,乃是杀人不留痕的一*宝。
赵瑜年惊得面色发白,抬眼就见姜佑已经接过了酒壶,装似不经意地在龙嘴里衔着的珠子处按了一下,然后抬手斟了一杯,笑得一脸开怀:“赵卿风采过人,朕瞧着也甚是欣慰,特赐美酒一杯给你,你饮下吧。”
要是在平时,姜佑这么说,赵瑜年肯定欣然应了,但如今...他看着姜佑方才还沉着脸,现在却是笑容满面,心里更添了几分惊慌,忙躬身推脱道:“小臣不胜酒力,恐喝多了御前失仪。”
姜佑不悦道:“赵卿方才还一连饮了四盏,怎么到了朕这里就不胜酒力了?难道是瞧不上朕赐的酒不成?”
赵瑜年心里突突乱跳:“小臣不敢...小臣只是有顽疾在身,不宜过多饮酒,四盏已经是极限了,还望皇上恕罪。”
太皇太后这时候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看见那海水游龙的转心壶,心里一跳,忙帮腔道:“瑜年自小有些顽疾在身,却是不能过多饮酒,便让他以茶代酒,敬皇上一杯吧。”
姜佑面无表情地道:“若是怕暴病,那便浅浅沾唇就是了,再说宫里有太医,就是下了阎王殿也能给你拉回来。”
就怕喝了之后真下了阎王殿啊!太皇太后和赵瑜年心里同时转着这个念头,但皇上赐下的酒,哪有不喝的道理?那岂不是扫了皇上的面子?
马成已经带着笑把酒杯递了过去:“赵公子,皇上赏脸赐酒可是天大的福分,你赶紧饮了吧,可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番美意。”
赵瑜年现在骑虎难下,手臂颤抖着就是不肯伸出去,太皇太后也是心中乱跳,正要开口,就见赵瑜年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姜佑十分从容地看着他:“赵卿这是何意啊?”
赵瑜年在生死关头风度全无,再也不见方才翩翩公子的气度了,他跪在地上急声道:“请皇上念在臣一时糊涂的份上,饶了臣一命吧!”说着就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本来这次家宴气氛放松,下面自有划拳行酒令助兴的,倒也无人注意座首的动静,但被他喊了这么一嗓子,都停了手里的玩乐,纷纷抬头往上看去。
姜佑心里乐开了花,面上还是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沉声道:“赵卿觉得,朕赐你酒是要害你?”
赵瑜年伏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姜佑挥下酒壶直直地砸到他面前,顿时里面的酒液泼洒了他一身,四溅的碎瓷划伤了翩翩公子哥的脸,他却硬忍着不敢吭声。
太皇太后低头一瞧,那酒壶虽破了一半,但剩下的半边倒还完好,酒壶肚腹浑圆,里面乘着琥珀色的酒液,竟只是个普通的酒壶,只是和转心壶长的极为相似。
不光是太皇太后,赵瑜年此时也看到了酒壶内的样子,他明白吃了算计,不过这时候也只能忍气吞声,任由面上的酒液和碎瓷划出来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小臣...小臣不敢。”
其实这法子不见得有多高明,不过两人心里有鬼,自知得罪了姜佑,这才先入为主,认定姜佑要他的命。
姜佑冷冷地瞧他一眼:“不敢就是想过了?心怀叵测,青天白日见暗鬼,一肚子鬼祟的东西!”她收回目光,嫌恶道:“赵瑜年御前失仪,拖下去廷杖二十,以儆效尤!”
若是姜佑无缘无故或者随意编排罪名,底下的文官没准还会帮赵瑜年说话,但如今摆明了是赵瑜年失仪,不但拂了皇上面子,还怀疑她在酒中下毒,所有人都没了话说,眼看着赵瑜年被拖了下去。
姜佑成功整治了赵瑜年一通,心情大好,也懒得再和太皇太后周旋,又待了一会儿就宣布宴散,兴冲冲地回了乾清宫。
与她心境相反,赵瑜年就很不好过了,他先是在成心殿里丢了一通人,如今被人按在午门前冰冷的青砖上打板子,那几个锦衣卫的番子下手甚重,他打小就没受过这种苦,不由得惨嚎连连。
好不容易挨完二十个,按着规矩这还不算完,还得再甩一下才算廷杖打完了。几个番子用麻布把他绑起来,高高地往空中一荡,再用力往下一摔,他又惨叫一声,险些背过气去。
好容易等缓过来,他扶着金水桥边的阑干慢慢爬起来,心里发着狠,正要往回走,就见一个半阴不阳的太监挡在他前面,阴声儿笑道:“赵公子先别急着回去,跟咱家去东厂走一遭吧,督主正等着您呢。”
......
姜佑回去之后心情颇好,看了半个时辰喜话本子才上床睡觉,等到第二天正要去上早朝,半路上就被薛元拦住了去路,他穿着天青色的曳撒立在夹道里,对着姜佑笑道:“皇上先别忙着走,臣已经帮你请了假了,你跟臣去寿昌宫里看场好戏。”
姜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就见他欺身近了几步,轻声道:“前日他哪只手碰的皇上?”
姜佑心里一堵,讪讪道:“掌印都知道了啊...右,右手。”
薛元似嗔似怨地看了她一眼,掖着袖子答道:“臣想知道的事儿,没有查不到的。”他垂眸看着她,唇边略带讥诮:“皇上心肠软,真以为那等龌龊小人是打一顿就可以记住教训的吗?你罚的太轻,他如今心里指不定怎么恨着你,或者想着怎么翻盘呢。”
姜佑听出些不好的意味,扯着他的袖子问道:“掌印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莫不是...”
薛元看着她搭在自己袖子上的纤纤十指,轻轻覆了上去:“皇上放心,他还有些用处,臣没有要他的命。”
姜佑还是不大放心:“他这人虽可憎,倒也没到十恶不赦的地步,掌印用不着处以极刑吧。”
薛元扬了扬唇,眼底也漫上些戏谑:“臣向来睚眦必报,皇上就当臣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好了。”左右他对姜佑的非分之想比姓赵的还多些。
他低头瞧了瞧,这孩子聪明归聪明,终究还是心太软了,他一手拉着她,抬眼看着夹道上空的流云:“你是皇上,虽然身份贵重了,但肩上压得担子也比旁人要重,要想活的舒坦自在,就得放明白些。”
他拉着姜佑慢慢往前走,一边道:“咱们大齐朝一共出过两位女皇上,算上你一共是三个,头一个中宗皇帝是女谋父位,把兄弟快杀干净了才登的基,虽然有悖伦常,但也算是开创了女子为皇的先河,她手下虽狠辣,但一辈子过的威风煊赫,第二个仁宗皇帝跟你的境遇差不多,仁宗性子慈蔼,素来有仁君的美名,但后来被君后联合外戚软禁宫中,把持朝政,要不是当时太子英明,只怕大齐朝已经不姓姜了,这两个皇帝的事儿摆在眼前,皇上听出什么了吗?”
姜佑小心探问道:“要娶个贤惠的君后?”见他被噎得顿了下,才嘻嘻笑道:“朕知道掌印的意思,不就是心狠点吗,谁不会啊?”
薛元看她嬉皮笑脸就知道她没往心里去,面无表情地道:“中宗皇上囚父弑兄,把满朝文武敢于反对的都杀了个干净,皇上也敢如此吗?”
姜佑顿了下,含含糊糊地道:“这...再说吧。”
薛元一路说教着,两人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寿昌宫,太皇太后一见薛元便沉了脸:“听说昨晚上瑜年一夜未归,受完廷杖之后便被掌印带走了,你倒是说说,瑜年一没作奸二没犯科,究竟犯了何罪?竟让你们东厂的人亲自出马!”
当初她离宫之前,薛元对她虽然不说言听计从,至少面上倒还恭敬客气,怎么就短短两年功夫他就态度大变,对着姜佑百般维护起来?要知道,他当初对着孝宗都是面上的恭敬,如今对着姜佑却像是要一路保扶到底了!
薛元微微笑了笑,不急不慢地拉着姜佑自寻了个地方坐下:“您不必着急,臣审问完了自然会放人。”他说着忽然面色一沉:“不过既然提到这事儿了,臣就不得不说一句了,赵家人也太无法无天了,先有赵白鹇辱骂先皇,如今他的儿子赵瑜年意图不轨,竟然对皇上意图不轨,您说说,这事儿难道不归东厂管吗?”
对皇上意图不轨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太皇太后猛然变了脸色,用力拍了下桌面,厉声喝道:“放肆,简直一派胡言!”
薛元皮笑肉不笑地扬了下嘴角:“臣空口无凭,再说下去倒像是挑拨天家情分,不如就让您的好侄孙亲自来跟您说。”
他抬手拍了拍,就见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拖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人进了寿昌宫,尤其是右手,一片鲜血淋漓,皮肉外翻着甚是狰狞,姜佑只瞧了一眼就忍不住别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