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扔的。”连景云说,刘瑕肩头一震,眼神不可置信地移回连景云。
“我不会扔的。”他重复说,迎着她的眼神,嘴角抿成刻板的弧度,“而且我也不会允许你放弃沈钦,我要你去找到他,把他从他母亲手里营救出来——吴瑕,我要求你这么做!”
“不要叫我吴瑕!”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室内的气氛就像是窗外的天色一样紧绷,刘瑕和他一坐一站,眼神冲撞出锐利的锋芒,两个人的手都在缓缓收紧。连景云的下颚牵出淡淡的青筋。
“好,我不叫,”他说,“刘——瑕,我叫你刘瑕,可以吗?”
这是连景云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第一次这么叫她,从她母亲离婚改嫁后,他只叫她虾米,他从来没承认过刘瑕已经不再是那个说话还有点漏风,笑起来很甜,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他从来没承认过,她其实根本不是他心里那个值得全世界温柔以待的小公主,她是刘瑕,少年犯刘瑕,她是伊甸园外那条阴冷的蛇,玫瑰下的荆棘,是这冷酷的现实中难以回避的丑恶——他总是一厢情愿,要对她好,总是对她这么好。
“刘瑕,现在,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把沈先生找到,”连景云的声音宏大而响亮,在世界上空激起无穷无尽的回响,“把他从这个困境里治好,我们三个人一起抓桩亚当’,把这件事结束——因为,虽然沈先生从来没对你提出过求助,但你并不是他的咨询师,你是他的女朋友,你关心他,并不需要他的许可。因为互相帮助是人类的本能,因为他现在需要帮助而你有能力提供!因为你其实并不是那么冷漠!”
世界在她面前来回振荡,像是酒后有了重影,刘瑕闭上眼,笑了。
“——但我其实就是这么冷漠。”她轻声说,“我一直知道你有恋母情结,但从来都没告诉过你……按照你的逻辑,我是不是应该要试着先治好你?”
所有的抗辩分贝全数归零,连景云一脸震惊地望着她,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话意,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什……什么?”
“你有恋母情结。”刘瑕说,口齿清楚,“你没有和我在一起,因为你看出来了,钟姨不希望我做她的儿媳妇,你不想让你妈妈两难。”
“你没有去当警察,进了保险公司……是因为你从小看着你父亲为了工作在家庭生活中一再缺席,钟姨是怎么吃力地支撑着这个家,是怎么在每一个出勤追缉的夜晚失眠,你不想让你妈妈再重复一遍,到老来还为儿子担心。”
“景云,你人生中所有违逆自己意愿的选择,都是因为你不愿让钟姨失望,你从来没有从对她的依赖中走出来,取悦她的渴望,对于令她失望的恐惧,胜过了坚持自我的需求。”刘瑕清楚地说,“但你依然想要,你想要和我在一起,想要去追求你的梦想——也许是从儿时第一次见到穿着警服的爸爸起,就根植在你心中的梦想,你想要戴上警帽,佩上警徽,追寻正义……对父亲的崇拜更加深了你对母亲的愧疚——虽然你知道你母亲有多辛苦,但你还是想要当个警察。”
“所以,这就是你了,不尴不尬、不上不下。你是痛苦的,毫无疑问,你需要帮助……但是在你开口之前,我不会多嘴。”她轻声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吗?”
这一次,轮到连景云闭上眼了,他捏住鼻心,呼吸粗重,就像是刚被人捅了一刀,依然处于失血的眩晕感之中。
“这……这就是你一直拒绝我的原因?”很久以后,他才低声地问。“因为我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是什么?”
“只是部分,另外一部分,是因为你并不喜欢真正的我。”刘瑕简洁地说,有种一把撕掉了疮疤的快感,伤口现在又在流血了,但她不是很在乎。“——别急着反驳,我知道,你可以接受真正的我——但你只是并不喜欢。”
她甚至笑了笑,声音轻得像一片柳叶飘落,“景云,不要否认了,别和自己斗气,喜欢不喜欢,没法隐瞒,也没法勉强的。”
那么多次的触手可及,那么多次的擦肩而过,那么多个瞬间那么多过往,在眼神中重播,他对她的倾慕、愧疚,他的震惊,他想要弥补——所有的自我欺骗,在真相暴.露后回看,都是那么的昭然若揭,连景云的眼神从亮到暗,似乎有什么燃烧的情感在慢慢熄灭,他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一直到背最终靠上墙面,无言地滑坐下来。
室内一片沉默,夜色缓缓侵染,窗外升起一轮冷月,勾勒出屋子里两个静止的轮廓。刘瑕坐在黑暗里,盯着墙面上的一块亮斑,那是沈钦电脑的反光。
“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辜负了你……我辜负了你。”连景云的声音响了起来,暗哑的,“我们都辜负了你。”
他和沈钦,他们想要把她从黑暗里拉出来,但却最终离去,一只手从未存在,一只手半路松开,到最后,依然只有她一个人。
刘瑕想要说话,但不知该怎么回答。连景云发出一声喘息的笑,像是有泪意蕴含其中。
“现在最好的赎罪,是不是应该停止自以为是,安静地走开?”他像是在自问。
他慢慢爬起来,弯腰勾起外套,身影走向门口,但在手指触到门把的那一刻,又停下来,转身回到沙发前。
“我以为我一直在照料你、包容你……”他的声音是绝对的沉静,属于连景云的那些东西——永远浸染在语调里的轻快与希望,永远没有消失的笑意——完全安静了下来。“其实,一直原谅我,一直包容我的人,是你。”
“在你面前,我没必要辩解,也没必要祈求你的原谅。我知道你什么都能看穿——我知道,你早已经把我看穿,对我失望。”
“但,沈钦呢?你也和看我一样,早已把他看穿了吗?他也早早地让你失望了吗?”
“他是个大麻烦,他让你的世界天翻地覆……他是你生命里的意外,不能让你一眼看透,但,他办到了我没有办到的事——我有时候甚至在想,他也办到了你自己都办不到的事……你知道吗,虽然他是我的情敌,但我其实很喜欢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我喜欢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时脸上的表情,那种感觉——那种充满希望的感觉。”
连景云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世界在他的叙述里涨缩,他真烦,谁来让他收声?别让他一直一直这样说下去——他为什么还对她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安静地走开?
他没被阻止,他依然在一直一直往下说,刘瑕想要捂住耳朵,想要遏制大脑的转动,别让记忆随着他的话泛起,大笑的沈钦,可怜兮兮的沈钦,贱到家的沈钦,滑稽的沈钦睿智的沈钦崩溃的沈钦——
“也许我的智慧,在你面前不值一提,但……这件事,我依然固执己见,保留我自己的看法——虾米,我想……说我幼稚也好,我现在也还愿意相信,沈钦是不会让你失望的,即使他一时糊涂,被过往的阴影淹没——他走了,但他最终也还会回来。”
连景云说,他把光滑的手机,重新放入刘瑕手心,“再想想……我知道我没立场要求你做什么,但……答应我,别那么快对他失望。”
沈钦的低语,同时在耳边响起,伴着从记忆里吹来的冷气,“答应我,一直要心怀希望。”
“走吧。”刘瑕挥开这恼人的幻觉,她的声音由小变大,“走吧——走啊,走!”
她看不清连景云的表情,但他走了,安静地将门在身后合拢,给了她渴望的安静,刘瑕坐在黑暗里,四处张望着空白的墙壁,她忽然笑了起来。
“你应该高兴啊。”她轻声说,“这不就是你一直以来想要的吗,该走的都走了,现在,就只有我们了。”
为什么还要露出悲伤的表情呢?
她问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伸出手拂过她布满裂伤的脸,“你相信景云的话吗?你想要等他回来吗?”
即使是那么的渺小,你也不愿放弃希望吗?你还真的相信沈钦的胡话了呀?‘你就是我的希望’,你真的觉得,他会为了你回来啊?
他会为了你,对抗他从不敢对抗的母亲,披星戴月、劈荆斩棘、跋山涉水地回来?
你就这么想要相信啊?
你是有多绝望啊?少了他的一丝希望,你就活不下去了吗?
能不能就这样让生活回归正轨,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就回到原来的规律啊?
你还想要经历多少次失态的狂奔?
她像是幽魂,在空荡的房间巡游,每一步都扯到创口,钻心的痛,但她已无暇感知,她也许饥饿了,也许无聊了,也许只是在寻找沈钦留下的痕迹,又或者也许她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这样静一静——
但最终,刘瑕发现自己还是坐在电脑前,试探性地激活了屏幕,输入了沈钦给她的用户名和密码(某天献宝地告诉她:他给她开了女友专用权限),无所事事地浏览着电脑中的文件夹。
大多都是视频,沈钦给每个文件夹都做了标注:电梯井、大堂、过道a……房间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