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看得出来,这十四妹夫是个腼腆的,跟着袁长卿在堂上坐了一回,给了袁霙见面礼后,毛晋就坐在那里不肯抬头了。倒是十四娘,看来应该是家里主事的,那言行举止里竟是比当初在娘家时更多了几分利索。见着丈夫蔫蔫地坐在那里,十四娘便对袁长卿笑道:“我家这个是个书呆子,最爱看书了,我跟他吹嘘姐夫书房里书多,他早亮了眼……”
说话间,果然看到毛晋猛地一抬头,那眼竟真是亮亮的。立时,珊娘就笑了起来,对袁长卿道:“你和妹夫去聊你们的吧。我跟妹妹说说话。”
毛晋也赶紧向着袁长卿行礼道:“正是,这次科举其实我倒无所谓,不过是父命难为,倒是听说京里书多,还有许多外番进来的书,我们那个小地方不容易看到……”
那二人讨论着出去后,珊娘问着十四娘:“你儿子女儿呢?”
十四好福气,三年抱俩,虽然在珊娘后面成的亲,如今却已经是儿女双全。那小儿子只比袁霙小了半岁,所以两口子并没有将孩子带上京来,“家里公公婆婆宠得不行,都不让带呢,说是怕他们路上吃苦。”十四道。
虽然这话的语气里带着抱怨,可也难掩一份她和公婆间的和睦。想着当年十四讨好老太太的功力,珊娘便知道,她公公婆婆怕也叫她收服了,因笑道:“看来你小日子过得不错。”
“就那样。”十四带着几分暗藏的得意挥挥手,“姐姐当年总说日子是靠人过的,如今我才知道,这句话再有道理不过了。自己想过好日子,日子总能往好里过的。”许是怕珊娘心里还藏着疙瘩,她直言又道:“那时候年纪小,看着别人有什么,也不管那适合适合自己,便也想有。如今才明白,适合自己的才是好的。比如我家那个,书呆子一个,可对我对孩子都没话说。人还能求什么呢?”顿了顿,忽然一叹,道:“姐姐可知道十一姐姐的事?”
“啊?”自出嫁后,珊娘就再没跟娘家有过什么来往(其实是袁长卿不待见除了五老爷一家外的所有侯家人)。那七娘跟十一娘从小就有矛盾,故而也不曾有过书信往来。珊娘总能从七娘那里知道家里其他人的事,却从来没听她提过十一娘的事,便问道:“她怎么了?上次三伯来京城时还跟老爷太太说过,十一娘在婆家极受宠的。”
“得了吧,”十四又是一挥手,道:“也就她婆婆喜欢她。”又道,“当初老太太给十一姐说这门亲的时候,十一姐夫就没看上她。是她硬巴结着她婆婆,才结下的这门亲。偏去年的时候她婆婆没了,如今没人压制十一姐夫,十一姐夫就一个一个地往屋里拽人。她若不肯倒也罢了,偏还装个大度。这次我们路过她家时,看着她整个人都瘦脱了形,偏还端着个模样,看得人心里直发酸。”又叹道,“说实话,我看着十一姐姐那模样,心里忍不住一阵后怕,当初若是我真进了西园,不定就又是一个十一姐姐了,便是心里有再多的不痛快,也只能自己忍着憋着,哪能像现在这样的快意。”
珊娘听了不禁一阵唏嘘——这明明就又是一个前世的她。心里不痛快却只能忍着、憋着,实在憋不住忍不住了,不是逼疯自己就是逼疯别人,或者把别人和自己全都逼疯……
虽然之前珊娘已经替十四娘夫妻另外租了个院子,可因着好几年不见,且如今一个个也大了,渐渐的全都忘了小时候的龌龊,竟是相谈甚欢,珊娘倒不太舍得放十四娘走了,想留她在家里住下。如今的十四娘可不再是出嫁前那个眼皮浅的十四娘了,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袁长卿,她便机灵摇头拒绝了。书呆子毛晋倒还想再看一看袁长卿的藏书,不过显然十四娘才是家里做主的那一个,只道:“都在京里,什么时候不能来。”便硬是拉着她丈夫走了。
客人走后,珊娘不禁跟袁长卿一阵感慨,道:“当初那样,如今这样,再想不到一个人能变成什么样。”
袁长卿却道:“我倒没觉得她怎么变,还是那个脾气。哦,就是胖了。”
珊娘忍不住一阵笑,拧着袁长卿的胳膊道:“你还记恨着她那年算计你的事?那原也是别人算计着她呢。”又感慨道,“想想真是奇怪,明明小时候一个个明争暗斗得要死,如今各自嫁了,倒觉得姐妹到底是姐妹,竟再想不起来那时候的不痛快了。”
袁长卿一阵沉默。
珊娘忽然想到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不禁替袁长卿一阵心疼。便是如今,他的两个堂姐跟他们家也不怎么来往的——当然,其实袁长卿自己的不乐意也占了很大的原因。
她握了握袁长卿的手。
袁长卿则缓声道:“人之所以会争斗,是因为有些东西只独一份,你有了,别人就没了。甚至还有那些有了想要更多的。而一家子姐妹住在一起,总难免会因着这样那样的利益相互争斗算计。彼此出嫁后,倒一下子再没了那些利益纷争,姐妹间的感情自然也就好了。”
握着袁长卿的手,珊娘不禁也是一阵沉默。虽然他说得有点无情,可细想起来,却又确实是那么回事。有时候,甚至只是为了老太太的一句夸奖,她和七娘、十一娘之间都能逞上一番词锋……
四月底放榜时,毛晋中了第二榜的倒数,只差几名就掉到了同进士榜。说实话,比起袁探花来,这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好成绩,可奇怪的是,十四娘两口子似乎对这个成绩很是满意。
却原来,正如毛晋之前所说的那样,其实他并不想来考进士的,只是父命难为而已。要说起来,他一直都不是个有什么大追求的人,他最大理想,就是回家开个私塾,教两个童子清闲度日。偏自打他老子逼着他考中举子后,家里双亲听着亲戚们的忽悠,觉得他应该还可以再进一步,所以才逼着他进京城来试一试运气。
叫珊娘更是惊讶的是,她以为,以十四娘当年那么爱拔尖的性情,怕也是个要逼着丈夫上进的,却不想那看着强势的十四娘,竟早已经潜移默化地被她那个温吞水的丈夫给影响了,竟也觉得在乡下自在度日才是最好的,倒嫌弃着京城的人多车多,闹得她头痛了。
因此,那才一放榜,小两口就急急收拾行囊往家赶了。
*·*·*
随着新的一批进士们补充进朝堂,那朝堂上的气氛却是愈发地显得诡异了。老皇帝号称病愈,如今早已经正常上了朝,只那过分红润的脸色,总叫人疑心他是用了什么“仙丹”。
老皇帝临朝后的头一件事便是训斥太子,且还把亲太子的好几个大臣都给撤换了。
而自接到袁长卿的示警后,太子便一直在悄悄地探查着老皇帝的病情。只是,不管他再怎么想办法打听,却就是打听不到实情。直到这时太子和朝臣们才知道,原来早在大半年前,皇帝就不让太医院的其他人给他诊脉了,只御用着一个姓胡的太医。再细查下去,太子则发现,那个太医原来是四皇子推荐进太医院的。
然后,五月初的一天,老皇帝突然在朝堂上昏厥了过去,于是朝政大权再次落进了太子的手里。许是太子感觉到了时间紧迫,这一次,他便不再收敛自己的势力,而是大力反扑,把才刚刚抬头的四皇子一系重重地打压了下去。
偏没几天,老皇帝又再一次脸色红润地坐上了宝座。这一次,老皇帝气得险些叫人把太子爷给关起来,只是因为太子已经势成,叫他一时没了奈何,只能喝令太子在东宫闭门思过。
因此,明明是风光明媚的五月天,京城人却纷纷感到,头顶上刮着阵阵的阴风。有那敏感而胆小的世家贵勋们,甚至借口今年夏天怕是会大热,竟在这末春时节里就带着一家老小下乡“避暑”去了。
如今袁长卿仍借口他体内余毒未清,一直在家里“泡着病假”。只那每天有专人送来的黑匣子,却是一直不曾断过。
太子被皇帝勒令闭门思过后的那几天,袁长卿总以一副若有所思的眼看着珊娘。便是他没开口,珊娘也知道,他大概是在琢磨着把他们母子送走的事,便对袁长卿嘻笑道:“你要是觉得没把握,就把阿好送走吧,反正我是不会走的。我就赖你护着我了。”
袁长卿看着她的眼闪了又闪,笑道:“若是我身边还不安全,这世上就再没更安全的地方了。”
第180章 ·叛
事情的急剧变化,是在五月中旬的一天。那天老皇帝在朝上突然再次一头栽倒,只是这一回,他却是再没能醒来。
这样的老皇帝自然是再不可能理政了。可国不可一日无君,谁为摄政,却又叫朝中诸臣吵成了一片。四皇子一系自然是想推四皇子上位的,可便是太子被老皇帝关了禁闭,他仍是国之储君,朝中那些没有被老皇帝肃清的太-子党们哪肯叫他们这般胡来。最后,还是宫里的老太后发了脾气,命人把太子从东宫里放了出来。
只是,太后也暗底地警告了太子一番,说是不想看到一家人手足相残。于是,虽然太子重新掌了权,却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一时间,朝局倒显得异常的平静起来。
而这平静,简直就是暴风雨前的可怕宁静。谁都知道,如今太子一系和四皇子一系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一切的关键就看老皇帝什么时候死了,以及死之前能不能醒来……袁长卿曾悄悄跟珊娘透了个底,若真到了那要命的关头,怕是太子也要行一些不轨之事的。而反过来,若是事情进展不如四皇子的意,怕要兴风作浪的,就该是四皇子了。总之,一场变故怕是再逃不掉的。
然后,五月底的一天,果然,变天了。
那天傍晚时分,忽然有个内侍带着一队禁卫来到袁长卿家里宣旨,命袁长卿即刻入宫。一向不多言不多语的袁长卿却难得地多问了那内侍几句,这才知道,原来是老皇帝醒了,命朝中所有官员全都去宫门前听宣。说完,内侍便一个劲地催着袁长卿。
袁长卿的眼略沉了沉,也不再多言,回身就跟着内侍上马准备进宫。临走之前,他特意回头看了珊娘一眼。
夫妻多年,他们早已经不需要用言语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了。珊娘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又眨了眨眼。于是袁长卿也冲她用力一点头,这才抖着缰绳催马前行。
这里袁长卿的背影才刚消失在巷口,珊娘便立时吩咐了下去,一边派人去交好的各家传递消息,一边命毛大守紧了门户,她则带着袁霙上了那庭院后侧的小二楼。
站在二楼的窗口,珊娘往窗下看去,见那往日里船来船往的金水河里竟忽然不见了一艘船影,便知道,怕是事情就要发生在今天了。
而来宣旨的,是个不认识的内侍,且后面还跟着一队杀气腾腾的禁卫,便是此时没有袁长卿给她作解释,珊娘也知道,有动作的,应该不是太子一系。
此时珊娘也只能安慰自己,自袁长卿中毒后太子就给他加派了暗卫,想来若是那些人中途想要图谋不轨,暗卫总能护得袁长卿的周全的。何况,京中少有人知道,袁长卿其实是文武双全,想要保命,以他的功夫应该是不差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李妈妈跑上楼来通报,说是五老爷带着太太和两位爷全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