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处舍身饲虎的纹身被七缠八扭的绷带遮挡住了大半,却没有遮挡住他凶悍的气势。
对面的椅子上,翘脚坐着颜雄的心腹跟班阿伟,一件绸面花衬衫敞着三粒钮扣,脖颈上的金链子足有拇指粗细,手腕上戴的表更是金闪闪,硕大的皇冠标志,唯恐其他人看不到那是块劳力士金表,头发被发蜡细细梳过,油光锃亮,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花露水香味。
陈泰觉得一切在自己大佬死后,好像全都变了,只不过他的嘴巴略笨,讲不出来是怎么样的变化。
他只是感觉到了一些变化,比如自己最开始在宋天耀身边帮忙做事时,做差佬的颜雄也好,混江湖的金牙雷也好,对自己态度亲密,称兄道弟。
后来自己离开宋天耀,拜了大佬跛聪,好像再也没有机会见过金牙雷,宋天耀也没再见过他几次,颜雄与自己见面时,也只是淡淡的称呼一句阿泰,并没有再特意主动与自己示好。
而现在,连颜雄都已经见不到,颜雄的手下阿伟此时都可以大摇大摆坐在椅子上和自己讲话。
他很久没有看到之前一起在太和街跑腿的师爷辉,也很久未见到赵文业。
自己已经在江湖上靠着自己的拳头和血汗打响了名头,可是颜雄,金牙雷这些捞偏门的江湖人,却好像愈发瞧不起他。
“阿泰,想要帮你的大佬跛聪报仇,今晚就是好机会,全港大扫黑,警队差佬甚至请了驻港英军帮手,兴奋的好像一堆淋了火水的干柴,可是奈何那些字头都已经得到消息,全都开始扮鹌鹑,让警队没有太合适的出手去展现罪恶克星的雷霆手段,所以,你就是点燃干柴的火引,你今晚再去西环,砸和安乐的堂口,只要械斗一起,我保证和安乐稍稍有身份的江湖人,今晚全都要被拉进差馆,明天扔去鲨鱼点心坊,你找人埋伏在鲨鱼点心坊附近,警方丢人下船,你就算是把他们全都斩死,警方递解部门的人也会装作看不见。”阿伟低头自己用镏金的打火机点了根三五香烟,悠闲的吐了口香烟,这才朝陈泰笑着说道。
他是颜雄身边的心腹,陪着颜雄在警队一路起落,甚至跟着颜雄一起去沙头角守过水塘,如今颜雄升任油水丰厚的油麻地探长,他也水涨船高,作为颜雄身边红人,油麻地一带的江湖大佬都纷纷对他下请柬,毕竟颜雄在旺角时的手段,大家都已经有所耳闻,要么按照差佬的规矩揾钱,要么就被差佬栽赃陷害。
陈泰摩挲着手臂上一处小小的划痕:“同差人合作?”
“路就这一条,你如果不做,有大把人争着去做,是宋先生帮你再立一次江湖威望,给你机会而已,和群英你的手下,现在能凑齐的,只有三四十人,我又帮你准备了五十人,勉强凑一百人,让到时场面看起来不那么难看,一百多人稍稍搞些事出来,就足够警方趁机对水房动手啦,何况又不是要你出卖江湖同道,只是你出面报仇,随后警方出面拉人而已,绝对不会出现警方与你的人同时出现的画面,而且你和你的人,保证平安无事,最多抓几个和群英的小杂鱼应付一下记者。”阿伟扭动了几下脖颈,发出咯嘣一声的骨骼声响。
听到阿伟帮他准备了人手,陈泰眼睛一亮:“有没有我兄弟阿苏的下落……”
“阿苏当晚掩护你,自己最后跳海,目前没有他的消息,他身体够壮,又有功夫,应该死不掉。”阿伟斜靠在椅子上,乜斜着陈泰说道:“阿泰,大家认识这么久,你有时想的太简单,明明身后就是遮风挡雨的大树,却偏偏搞到现在要流血搏命揾饭食,看下如今已经是水警高级警员,随时升二柴的赵文业,你同他都是宋先生的表弟……”
阿伟不说这番话还好,说了这番话,陈泰冷冷的开口打断:“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宋天耀想让我帮他今晚做事,一百万港币。”
赵文业做了差人,步步高升,阿伟讲到赵文业时,语气里满是羡慕,可是陈泰却觉得赵文业没有什么值得羡慕的,自己凭借拳头在江湖上行走,如今也打下了名头,不比赵文业差,最主要是,他与赵文业不同,他没有借宋天耀一丝一毫的名声和钱财。
“你讲乜鬼?”阿伟愣住了,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陈泰自己动手检查着身上的刀口伤疤,把几条作用不大的绷带扯掉,用还带着浅粉色淡淡血痕的绷带缠在手背上,嘴里说道:“我话,如果想要让我今晚带人去西环搞事,让宋天耀拿一百万港币过来,我死伤那么多兄弟,需要钱做汤药费,安家费,以后不用再提我是他的表弟,我就是陈泰,和群英陈泰,今晚收钱做事,收不到钱,不要说是我的表哥,就算是我父母,也冇的谈。”
阿伟嗬的朝着地下吐了口口水:“你个傻佬,好,钱我随时都能帮你筹到,不过你讲的这些话,我也会告诉宋先生。”
……
“宋天耀!你仲敢来见……”看到宋天耀由纪文明陪着从外面走进来,林孝洽被铐在桌面上的双手拍了一下桌面想要发作。
宋天耀朝对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坐到林孝洽的对面:“见到我很奇怪?”
林孝洽恨恨的瞪着宋天耀,宋天耀双臂压在桌面上说道:“其实本来是想见比利仔,不过想来想去,见他总是觉得过于尴尬,又不想浪费探视机会,所以不如见见你。”
“觉得坏事做尽,不敢去见他?”听到宋天耀的话,林孝洽哼了一声。
宋天耀伸出三根手指,随着说话逐次收回:“比利仔,我给了他三次机会,第一次,他介入假发生意,我劝他收手,第二次,唐家抢生意被我算计,我再给他机会让他回美国,第三次,林家准备用他做炮灰,又是我给他机会,劝他回美国,他偏偏选了留下来想看看我最后怎么做,现在他看到了,只能说我满足了他的愿望,路是他自己选的,事情也是他做的,不关我事。我给过他三次机会,仁至义尽,他又不是我儿子,我不能次次都把他顶在头上哄,对不对?”
“那你怎么没有去把这些话当面讲给姓唐的小子?”林孝洽仍然是一副不想与宋天耀交谈的表情。
宋天耀挠挠头:“见不见已经无所谓,倒是林孝和特意让我来见你一面,让我告诉你,我同他已经谈妥了,这次发生的所有事,走私禁运品也好,枪杀工会成员也好,甚至是谋杀林孝康也好,他全都准备一个人扛下,让你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他身上去,这样至少林家还不会乱,而且你也应该知道,现在事情搞到这种地步,林家必须有个人要站出来,你虽然年纪比他大,但是你不够资格,林孝和看的很清楚,死他一个,换林家还有翻身的机会,很值得。”
“你想让我指控阿和,做梦。”林孝洽想要探手去打宋天耀一记耳光,可是双手被铐在桌面上,伸到不足一半的距离,就被手铐死死拽住。
显然他没有得到与林孝和一样的待遇。
宋天耀轻轻的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说道:“无所谓,你不按照他的话去做,我更高兴,因为这样就是你们两个人一直被羁押,我能更轻松,给你指条明路你都不懂选,同比利仔没什么区别。那你继续在这里慢慢扛,反正同美国华裔勾结贩运禁运品,按照美国领事馆那些调查员的办事风格,没有一年半载,不用说出去,连律师都没得见,再见。”
说完之后,宋天耀站起身准备转身,林孝洽盯着宋天耀开口:“阿和为什么要这么做,外面现在出了什么事?”
“等你出去,你自然就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如果不准备出去,知道又有什么用?总之,两个选择,要么两个一起关下去,要么,两个只能活一个,你运气好,林孝和选了死,现在就看你是准备走出去,还是想要留下来陪葬。”宋天耀转回身,露出手腕上的手表:“三十分钟内,你选择把所有事推到林孝和身上还来得及,三十分钟后,再想推都没人会选择信你,至少现在,大家还都相信林家只有林孝和能做到这一切。其实林家应该选你做家主,很多林家做工的老下人都对你颇为信服,哦,对了,还有,香嫂丈夫去世后,她一颗心都系在你身上,为你跟在我三婶身边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你难道不准备出去后安慰一下她?”
宋天耀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外面的政治部警员如同木偶一样,上前把门再度锁死。
林孝洽坐在审讯桌前目瞪口呆。
自己与香嫂的亲密关系,除了自己,香嫂,炳叔之外,没有第四个人知道,现在宋天耀却突然说出了这种话?
是在突然在诈自己,还是炳叔或者香嫂那里说出了什么?
如果昨晚自己没有被带回差馆,林逾静母女应该会被和安乐的人带走。
难道一向沉默稳妥的炳叔今次出了问题?
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
林孝洽皱着眉头纠结良久,他必须要想办法出去。
林孝和不可能与宋天耀联手算计自己,只有可能是林孝和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真的决定为了避免林家内乱,牺牲自己扛下一切,快刀斩乱麻结束一切。
那么宋天耀说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既然林孝和没有可能再出去,自己留下来陪他坐穿牢底已经没必要,当务之急,是出去整顿林家的局面,在林孝洽眼中,林家这数十年来,最适合接掌家业的,不是大哥林孝则,也不是林孝和,而是他十几岁时就帮父亲打理生意的林孝洽。当年在广州时,他有机会,只不过被他认为时机不够成熟,如今,林孝和没有机会再出去,外面只剩下林孝森,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错过。
“警察,我要申请重新做份笔录。”
第四一六章 以后,香港没有林家了
时间早过了宋天耀说的限制,林孝和仍然平静的坐在房间内。
宋天耀让他扛下所有罪名,然后畏罪自杀,保全林家,然后双方各自退步,井水不犯河水?
林孝和完全不相信对方的鬼话,这种话骗小孩子都不会有人信,更何况做过律师,官员,眼界心态都远超普通人的林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