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尺眼瞅着满场缭乱无伦,气得牙齿不住叩战,为此,他几个月都不愿理睬王如意。
这之后,他只照着妻子所言,出门时时带着家中那把铁尺,若瞅见哪个子侄言行悖礼,便过去瞪那子侄。那些子侄果然受不住他那冷瞪,顿时便乖觉驯服了,连同辈的堂弟们,也都怕他瞪。他那把铁尺虽从未动用过,族中子弟却个个都怕,私底下都唤他“王铁尺”。他见这瞪眼有如此奇效,便将目光磨砺得越发冷厉,所到之处,冰冻三尺,族中没有人不惧他。只除了两人——王豪父子。
王豪是族中宗子,又是叔祖,自然不能去瞪。王小槐,虽是叔父,却只是个幼童,王铁尺始终不知该如何应对。若去瞪,便失了伦常礼敬;若不瞪,又实在难忍他那般顽劣。两难之下,王铁尺只能尽力避开,即便见了王小槐,也低头装作不见。这仍然极难堪,何况同在一村,哪里时时都能避得开?
今年正月初八,是王铁尺父亲祭日。他清早起来,命儿子儿媳将家中里外都清扫干净。自己亲自将中堂安放的父亲灵位细细擦拭一遍,又将老妻准备的果品摆好,点起香烛,打开院门,迎接父亲在天之灵。而后率着一家人,排好位序,恭恭敬敬跪拜祈告。
他正在俯身叩头,忽听得“啪”的一声,供桌上摆的那盘油果子忽然飞跳起来,滚得四处皆是,惊得他猛哆嗦了一下。还未回过神,又是“啪”的一声,更加刺耳。父亲的牌位随即倒向后头的那只铜花瓶,花瓶撞上后墙弹转回来,将木牌重重砸落,连母亲的牌位也一起撞落,在灰砖地上裂作几半。全家人唬得一起惊唤起来。王铁尺却一眼瞧见供桌上一颗栗子飞跳旋转了几圈,忙回头望向院门,果然是王小槐。王小槐手里拿着银弹弓,望着他撮眉挤眼,鬼鬼一笑,随即跑开了。
即便王小槐拿弹弓当众射他,王铁尺也不会气怒到这个地步。他跪在地上,望着摔破的父母灵牌,心像是被烂斧头劈裂,浑身剧抖个不住。两个儿子忙来劝扶他,老妻在一旁哭喊,他的身子却已不是自己身子,丝毫移动不得。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找回些知觉,强挣着坐到椅子上。活了七十年,他头一次不愿再管规矩礼数,想撵过去,把那劣童抓起来,也摔作几半。
然而,气过之后,他知道自己即便撵过去,又哪里能下得了手?一旦在王小槐那里违了礼,这一生名节便尽都毁弃。
胸中那股气闷始终难咽,他想起王如意主意最多,便去寻王如意。谁知王如意也受了王小槐一场气怒,并说王小槐要另选人来掌管家族。
王铁尺听了,越发恼恨。自己掌管这家族近二十年,处处受人尊戴敬畏。虽然并未得族长之位,人人心中他早已俨然是族长。王豪过世后,更是如此。何况,他原是王家长房一脉,如今在族中也年齿最高。依照宗族礼制,也该他来做族长——只除多了一个王小槐。
只要王小槐在一日,全族便得尊他一日。他若是真的另选他人来管领宗族,众人也只得听从。王铁尺自家一生守礼,更得如此。
他见王如意并无主意,又想到王佛手,王佛手也刚受了王小槐一场恼,气病在床上。王佛手性情虽温善,他那大儿却有些暴急。想到王佛手那大儿,王铁尺心中忽然一动,暗暗生出一个念头。
他寻见王佛手的儿子王大峥。王大峥已经年近四十,年轻时不听管束,常在外游荡。王铁尺替堂弟训诫过几回,近年来王大峥才安分了些。
王铁尺见前后无人,板起脸问王大峥:《礼记》读得如何了?王大峥忙说大致通习了一遍。王铁尺抑住心中暗慌,仍板着脸训导:“《礼记》头一篇《曲礼》开宗明义,最紧要,尤其中间那几段。”王大峥忙说回去立即温习。王铁尺微点点头,让他走了,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
过了十天,王小槐便死了。王铁尺见王大峥似乎有意避着他,恐怕是自己那句话管了用。他不知该庆还是该疚,正在不安,王小槐还魂了,自己院中落了许多栗子……
他去见相绝陆青,陆青冷眼注视良久,才缓缓道:“你之卦属否。道源于心,理合于情。不思其理,难通其情。理与事违,挟理抑情。情与志乖,妄心曲志。行不得正,魂不得安……”他越听越怒,却被心底那愧疚抑住,因而没有发作。最后,陆青教他那句驱祟之语,他虽不情愿,却不敢不听。
清明上午,他一直躲在路边,见那轿子过来,犹豫片刻,还是强压住忐忑,装作路过,迎了上去,对着轿窗匆匆念出了那句话。念完之后,大松了一口气,但目视那轿子行去,忽然发觉那句话像是在说自己:
“真恶昭昭路人指,伪善暗暗己心知。”
第三章 同人
不能与人同,未足为正也。
天下之心,天下之志,自是一物,天何常有如此间别!
——张载《横渠易说》
王佛手自小被人唤作“王懦儿”,只因他胆小。
他本名王析,最怕的是虫,幼年在三槐故宅,房屋古旧潮暗,床下墙边常有各样虫子,潮虫、蜈蚣、蜘蛛、蟑螂、臭虫……只要见到,他立即浑身剧颤,尖叫狂跳,能逃出几道门去。虽然屡屡被母亲责骂,被亲族嘲笑,却始终没法克制。
除了虫子,他也怕人,尤其怕族中那些叔伯长辈。他自幼丧父,母亲又是小门户出身,没人教他那些礼数,见了长辈,始终不知该如何说话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