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1 / 2)

母亲早亡,是她心头永远的缺口。她从小跟着自己的阿姨长大,父亲再婚,把她丢给阿姨,再也没露过面,只是定时寄点生活费。大学学费是父亲出的,如果不是不想叫阿姨为难,她并不想要。如果有能力,她不想再要父亲一分钱。

要买电脑,肯定要找个来钱快的差事,很快她就找到一个。刚刚盖起来的新区开了间高档夜店,来学校做广告,要招几个服务人员,要求外貌整洁,外语流利。说是服务人员,其实就是在酒吧喝酒聊天。酒吧地处新区,外商荟萃的地方,离市中心远,多的是下了班很无聊的老外。新开的酒吧没什么人气,招一群女大学生去坐着,显得热闹也有气质。

她去了一两天,见是个清吧,店里有规矩,不准跟客人擅自离开,客人的素质也还不错,就一直做下来。工钱是喝一杯算一杯,她常常在酒吧一坐坐到凌晨打烊,然后在卡座的长沙发上闭眼打个瞌睡,接着回去在课堂上补觉。同宿舍的学霸们对她游戏人生的态度自然看不上,走廊里对面遇到也躲得能多远就多远,好象她自带毒气,随时可能污染她们的呼吸。

也有觉得她很酷的姑娘,悄悄问她:“姜芷芃,你怎么这么厉害,从来也不会喝醉?”她就笑:“天生的啊,乙醛脱氢酶多到用不完。”

其实并非她不会醉,而是似乎心里绷紧一根弦,就不让自己醉,就算头晕,也不会喝到失去意识,即使是打烊以后靠在沙发上打瞌睡也睡不死,脑袋里象有万马奔腾,外面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过来。只有回到寝室拉上自己床边的帘子,她才会一头倒下去醒不来,大概是因为终于安全,放下了心防。

真正喝醉大概只有那一次。

酒吧来了一群年轻人,为首的是胡浩。她在过道里遇见胡浩,他一把拉住她,大惊小怪地说:“姜芷芃,听说你在这里打工,我开始还不相信,没想到是真的。”她笑了笑,没回答,他一拍胸口:“还好还好,是个清吧,要不然我是绝对不同意的。”

这话十分可笑,她做什么何时需要任何人同意。她还没开口反驳,胡浩话锋一转,呵呵笑起来:“今天我生日,请了几个x中学的同学来,就在那边卡座里。”

她顺着胡浩指引的方向,看见灯光昏暗的角落,珠帘后面的卡座里,坐着那一群年轻人,大概有十几个,热闹地交谈着。其中有一个她认得的侧影,懒懒靠在沙发椅背上,低着头,自顾自喝一杯橙色的鸡尾酒。

胡浩说:“你也来啊,认识认识我的朋友。”

她略一犹豫,还是去了,也许她是不该跟去的。站在凌乱的灯光下,胡浩向众人介绍:“这是姜芷芃,z大计算机系的学妹。”有人热情地与她打招呼,朝胡浩使着眼色,笑说:“美女学霸啊。”她笑着应酬,眼角的余光瞥见角落里的贺宇川,看见他从鸡尾酒杯上抬起头,目光无表情地落在她脸上。

胡浩拉她坐在身边。那边台上的西洋歌手弹着吉他唱起john mayer,这边的一群人边喝边闹。上了蛋糕,吹掉蜡烛,有人问刘浩:“说说,今年又许了什么愿。”

大家都笑起来,似乎这是个人人皆知的笑话。胡浩也笑:“你们都知道的,我还能有什么愿望,不就是快点找个女朋友。”

“你还能找不着?是你要求太高了吧。”有人说。

胡浩长叹,说得痛心疾首:“哪里高了?你们都知道,我家三代单传,虽然条件不错,就是没出过什么成绩好的孩子。我家就想让我找个z大的学妹,最好是理科生,将来工不工作无所谓,只要智商高,帮我家改善一下基因,生两个儿子,相夫教子,管好儿子学习,把家打理好就行。当然,不求大美女,但至少要清秀吧,长相也遗传的哈。家境不重要,不过最好是江浙沪免邮区的,这样吃的口味和生活习惯差不太多……”

胡浩滔滔不绝,一条一条历数下去,她才隐隐有些明白过来,怪不得他如此热心地替z大迎新,又整天和她们系的学生混在一起。有人打断胡浩说:“哈!你不就是在说姜芷芃吗?”

胡浩停下来,呵呵笑了两声,望向她的眼神难免有些过于热烈。她顿时石化,还没想到要怎样反应,有人在角落里“嗤”地笑了一声,说:“姜芷芃,她可是东北江城人。”

所有人调转目光看过去,发现说话的是一直沉默不语的贺宇川。“你……”胡浩顿时有点磕巴,指着她:“听口音也不象啊……你家里不是……不是在东海的什么小岛上?”

她才回过神来,扯出一个从容的笑脸:“我母亲家里祖上确实住在东海的小岛上,可我父亲是江城人,这样算起来我也是江城人。”

胡浩一脸的失落,话说到这个地步气氛颇尴尬。她找个机会站起来,举起面前的酒杯对胡浩说:“你们慢慢玩儿,我还有工作,先走一步。祝你生日快乐,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第5章 美丽年华(3)

她走到卡座的珠帘外面,胡浩还跟出来问:“生气了?”

她笑:“生什么气?”

他搓着手飞速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最好’是江浙沪吗?也没说‘一定’。江城虽然那个……也不是不可以……”

她果断打断他:“你误会了,你朋友都误会了,我从没想过做你女朋友。”

他一脸委屈:“你看,你还说你没生气。”

她在心里哭笑不得:“你先回去吧,我真要去工作了。”

“工作!”他恐怕真急了,喊起来,“你的工作不就是陪人喝酒?你陪我喝酒我又不是不给钱。”

因为是他的生日,她原来不想驳他的面子,这时候终于冷下脸来:“如果我把你当客人,也许不好拒绝。但我当你是朋友,劝你一句,找女朋友不是菜市场买猪肉,没人会愿意被你挑肥拣瘦。”

她扭头去了吧台,幸好胡浩没有再追上来纠缠。台上胡子拉碴的歌手不知何时唱起抑郁的蓝调,她坐在吧台边上,干掉一杯辛辣的dry matini,百无聊赖地侧身支着头。头顶的灯如星光般洋洋洒洒,长长的吧台,难得没有什么人,只有一长溜晃眼的摇曳烛光。

调酒师替她换一杯马丁尼,有人在她身边落座,她侧回身去,才看见是贺宇川。

“你来做什么?”她多少有点惊讶。

他说:“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说罢扬手叫来一杯同样的橙色鸡尾酒。

她没好气:“有什么好看,在这里叫酒,你可是要付我钱的。”

他“嗤”的笑,满不在乎的样子:“怕什么,反正记在胡浩的账单上。”

她才想起来,胡浩的意图,他们这一群狐朋狗友怕是一开始就知道吧?他在一边冷眼旁观,已经看足了她的笑话,现在是来跟进继续围观?

没想到他低头搅动杯中的橙色液体,说了一句:“别怪我坏了你的好事,你不适合他。”

她当然听出来了,不是他不适合她,是她不适合他,所以冷哼:“我怎么就不适合他?”

他的语调和平常一样,总好象带着点居高临下的调侃:“他家三代单传,想要早生贵子,你家不是被什么海妖诅咒,只生得出女娃?”

“哦,”她当他又在和她抬杠损人,白眼相向地问:“那我能适合谁?”

“你呀,”他说,顿了顿,抬眼,目光安静地落在她脸上:“那么不要命地一往直前,还是一个人凉快的好。”

不要命,一往直前,真是她那时候心境的写照,好象一句话被人说中心事,许多事涌上心头。他说得不错,她这样一个人,其实不适合任何人。

那天的事有很多细节她都记不清楚,只记得也许因为心情不好,喝得太急,头有点晕,所以特别有倾诉的欲望。她不知为什么说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她住在江城,冬天冷到滴水成冰,父亲带她去湖上钓鱼,坐狗拉爬犁,和她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打雪仗。母亲似乎总是在生病,有时候早上她爬去母亲的床头,枕头上一片黑黑的全是她落的长发。特别小的时候还记得父母手牵手一起去菜场买菜,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们关上房门总是吵架,母亲尖锐的叫声,父亲低沉的怒吼,连带锅碗瓢盆稀里哗啦砸碎在地上的声音,她躲在自己房间捂上耳朵也隔绝不断。有一次放学回家,走到门口就看见窗里母亲在哭,背景里传来父亲的吼声,她不敢进门,背着书包去了湖边。初冬湖面还没有冻结实,她走在冰上“咔嚓”一声,身子一歪就掉进冰水里……。那湖水是真冷,四肢百骸都冻得生疼,她现在还常做恶梦,梦到冷水在头顶慢慢淹没……她被救上来,在医院躺了两个星期,父亲坐在她病床边,拂着她额前的头发说:“芃芃,到了夏天,爸爸教你学游泳……”

可惜,没等到夏天,父亲已经搬出去住。她记得爸爸收拾了箱子气冲冲地摔门而去,她哭着跟出去,拉住他的袖子不放手。爸爸只好转过身,蹲下来跟她说:“芃芃乖,爸爸要走了。等到春节,爸爸回来带你去坐狗拉爬犁。”后来她问妈妈爸爸去了哪里,妈妈什么也不说,只是开始抹眼泪。有一次她去了父亲的单位门口,偷偷躲在大树后面等他下班,见他出来,又一路跟他去了一个幼儿园。她看见爸爸进了幼儿园,出来的时候抱了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娃……

“后来呢?”贺宇川问,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飘忽不定。

“后来,”她干掉杯里的马丁尼,傻笑着回答,“后来我就跟我妈搬回了东海边的老家。”

她不记得后来她还交代了自己什么底细,只记得时间渐晚,台上的歌手收起吉他走掉,胡浩过来和他们道别,贺宇川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她记头顶的灯光零星细碎,撒在贺宇川杂乱无章的头发上,灯光的阴影下,愈发显得他目光深邃,一眼望不见底。那时候她还想,如寒夜孤星一般的男生,可惜,很冷很遥远。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她翻出手机,给贺宇川看她的心愿清单,抱怨说:“看看,我以为喝得烂醉如泥这一条最容易完成了吧?没想到啊没想到,谁知道胡浩那么没用。”

后来的事她真的不记得。喝到断片对她来说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只记得醒来时候已经躺在宿舍自己的床上,四周挂着帘子,阳光从帘子的缝隙里漏进来,晃得她睁不开眼。她摸到枕边的电话,想要看看时间,发现手机里有几个昨晚的未接电话,均来自同一个陌生的号码。再一看,还有来自那个号码的短信。